晨光吝啬地透过窗棂,在积尘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带。林夜立在哑仆面前,喉头滚动了一下,才将一夜辗转反侧、被寒冰地牢残余的阴冷和那本硬皮册子上惊心动魄的字句反复煎熬出的疑问,艰难挤出:“哑叔……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哑仆佝偻着背,正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擦拭桌角,闻言动作猛地一僵。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抬起,又飞快地垂下去,像受惊的鸟雀撞上无形的樊笼。他枯瘦的手指在沾满灰尘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咿…呀…”,最终只是急促地比划起来——手指指向虚空,做出一个怀抱婴儿的姿势,然后用力点头,又指向林夜,再拍拍胸口,脸上挤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夫人很好,少爷平安长大。
林夜的心却沉了下去。他捕捉到了哑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慌乱,那绝非简单的回忆温情。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执拗:“我出生时……可有什么异状?或者……娘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任何东西都行!”
哑仆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他猛地摇头,幅度大得几乎要将那细瘦的脖颈折断。他不再看林夜,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急促地比划着“没有”、“真的没有”,然后慌乱地抓起抹布,近乎逃窜般转身去擦拭另一张桌子,脊背僵硬得像一块风干的石头。那无声的抗拒,比任何言语的否认都更具说服力——他在隐瞒,用尽全力地隐瞒着某个沉重的、或许与林夜这具身体里翻腾的血煞之力息息相关的秘密。
一股冰冷的烦躁感从丹田处升起,与血煞之脉的微澜纠缠在一起。林夜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强行逼问的暴戾冲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无波,转身走向门口,“我去坊市一趟,领了采买劣质朱砂的差事。”
身后,哑仆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嶙峋的肩胛骨,泄露了无声的惊涛骇浪。
踏出林家那扇沉重而压抑的侧门,扑面而来的喧嚣热浪让林夜有瞬间的恍惚。眼前是青云城西的“野狐坊”,与林家府邸的森严壁垒判若两个世界。这里没有高墙深院,只有杂乱无章挤在一起的简陋棚屋和地摊,空气中混杂着劣质丹药的刺鼻酸气、妖兽皮毛的腥臊、汗臭、尘土以及某种廉价符纸燃烧后的焦糊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底层气息。
街道狭窄而泥泞,污水横流。两侧是五花八门的摊子:有满面风霜的散修面前铺着几张破旧兽皮,上面随意摆着几株品相不佳的草药或几块黯淡的矿石,眼神麻木而戒备;有肌肉虬结、脸上带着刀疤的佣兵,扛着血迹未干的兽骨或皮毛,扯着嗓子粗野地吆喝叫卖,唾沫星子飞溅;偶尔有几个身着统一青色或白色短衫的年轻人走过,那是城中几个小宗门的低阶弟子,他们下巴微抬,眼神扫过摊贩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腰间悬挂的制式佩剑或玉牌,便是他们高人一等的凭证。
赤裸裸的“强者为尊”法则,在这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带着底层修士挣扎求生的粗粝与残酷。每一枚灵石的讨价还价,都可能伴随着恶毒的咒骂;每一次资源的交换,都可能潜藏着暴力的掠夺。林夜下意识地收敛气息,将体内那蠢蠢欲动的血煞之力牢牢压制,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为家族跑腿的底层杂役。他低着头,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售卖符箓材料的摊位,寻找着符合要求的劣质朱砂——颗粒粗糙,色泽暗沉,杂质颇多,唯一的好处是价格低廉。
就在他刚在一个老散修的摊前蹲下,捻起一小撮暗红色的砂砾查看时,一阵嚣张的哄笑和粗暴的推搡声从不远处炸开。
“老东西,识相点!这枚一阶土甲兽的兽核,爷几个看上了,是你的福气!”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林夜抬眼望去,瞳孔微微一缩。人群被粗暴地推开,露出中心几个熟悉的身影——为首正是赵虎!他抱着双臂,脸上挂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容。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林家旁系子弟,正将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散修围在中间。那老散修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囊,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几位爷…行行好…”老散修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哭腔,“这是小老儿拼了命才…才从黑风岭外围弄到的…等着换灵石给孙儿抓药啊…”
“抓药?”赵虎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青年嗤笑一声,猛地伸手去夺那布囊,“关老子屁事!拿来吧你!”
“不!不能啊!”老散修爆发出凄厉的哀嚎,死死护住布囊,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虾米。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赵虎脸色一沉,眼中凶光毕露。他抬脚,毫不留情地狠狠踹在老散修的腰眼上!
“呃啊——!”老散修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被踹飞出去,重重砸在旁边一个卖草药的摊子上,顿时药草乱飞,泥水西溅。他蜷缩在泥泞里,痛苦地抽搐着,怀里的布囊也脱手飞出,滚落在地,一枚土黄色、核桃大小、散发着微弱灵力波动的兽核掉了出来。
赵虎弯腰,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捏起那枚沾了泥污的兽核,在手里掂了掂,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早这样不就好了?非得吃点苦头!”他身后的狗腿子们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林夜的头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丹田深处蛰伏的血煞之脉疯狂地搏动,一股暴戾的杀意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前世哑仆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与眼前老散修蜷缩在泥泞里的身影瞬间重叠,烧灼着他的神经。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指尖冰凉,一股毁灭的冲动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破体而出——撕碎他们!用他们的血,浇熄这焚心的怒火!
但下一刻,寒冰地牢里那彻骨的阴寒、刑堂执事冰冷的目光、以及林天豪那双深不可测、蕴含着古老力量的眼眸,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实力!悬殊的实力!此刻出手,除了暴露自己刚刚获得的力量,引来更残酷的打压甚至灭顶之灾,不会有任何结果!他甚至连赵虎都未必能稳胜,更何况他身边还有爪牙,还有他背后那个庞大的林家!
理智的冰棱狠狠刺穿了愤怒的火焰。林夜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泥泞中痛苦抽搐的身影,不再看赵虎那张写满跋扈的脸。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忍!必须忍!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理会摊位上那劣质的朱砂,转身,低着头,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加快脚步,朝着坊市更深处挤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完成那该死的采购任务。
然而,那刻意压低的姿态和匆匆离去的背影,却清晰地落入了赵虎的眼中。
“哟呵!”赵虎捏着那枚兽核,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猎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穿透了坊市的嘈杂,清晰地刺入林夜的耳膜,“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林家的‘大天才’林夜少爷吗?怎么,见了虎爷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夹着尾巴就想溜?”
林夜的脚步猛地一顿,脊背瞬间绷紧如铁。
赵虎的嗤笑声更加响亮,充满了胜利者的洋洋得意和极致的轻蔑:“啧啧啧,瞧瞧这怂样!刚才那老狗被打的时候,是不是吓得差点尿裤子啊?废物就是废物!连条挡路的老狗都不敢护一下,活该你一辈子当个任人踩的烂泥!”
哄笑声从赵虎身边爆开,那几个狗腿子也跟着大声附和,污言秽语如同毒箭般射来。
“就是!虎哥威武!这种废物,也就配给我们虎哥舔鞋底!”
“看他那丧家之犬的样儿,真他妈晦气!”
林夜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狂暴杀意。血煞之脉在丹田内疯狂咆哮,视野的边缘泛起一层不祥的暗红,耳边似乎响起了凶兽低沉的嘶吼。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不能回头…不能动手…他一遍遍在心里嘶吼。
就在这时,赵虎似乎觉得言语的羞辱还不够尽兴。他狞笑着,目光扫过林夜手中那个刚从一个摊位上匆匆买来的、鼓鼓囊囊的粗麻布袋——里面正是林家符箓房要求采购的劣质朱砂。
“哟,还买了东西?让虎爷瞧瞧,咱们的‘天才’少爷买了什么宝贝?”赵虎怪叫一声,猛地一步跨出,在林夜刚刚迈步欲加速离开的瞬间,右脚带着恶毒的劲风,狠狠踹向林夜手中那个鼓囊的粗麻布袋!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
劣质的麻袋根本承受不住赵虎这蕴含灵力的一脚,瞬间炸裂开来!猩红色的劣质朱砂粉末如同被引爆的血雾,轰然喷发,漫天飞扬!
浓烈、刺鼻、带着铁锈和土腥味的红色粉尘,瞬间将林夜当头笼罩!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猩红遮蔽,口鼻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粉末。飞扬的朱砂如同血雨,染红了他的头发、脸颊、衣襟,也染红了脚下泥泞肮脏的地面,像泼洒开一大片狰狞的血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坊市的喧嚣被隔绝在猩红的帷幕之外。林夜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飞扬的朱砂粉末缓缓飘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紧抿的唇边堆积。透过那层迷蒙的血色,他死死盯着脚下那片被染得猩红刺目的泥泞,以及泥泞中自己那双沾满污秽和朱砂的破旧布鞋。
体内,那一首被强行压制的血煞之脉,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轰然沸腾!一股远比寒冰地牢中吞噬阴煞时更加狂暴、更加凶戾、更加冰冷的气息,如同挣脱枷锁的远古凶兽,咆哮着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
视野彻底被血色浸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