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冰冷的地砖仿佛吸走了陈默体内最后一丝热气。他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瓷砖墙,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寒冬街角的野狗。掌心中,那道铜钱状的疤痕——边缘清晰,覆盖着细微却顽固的暗绿色锈迹——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这气味萦绕在鼻端,冰冷、陈旧,带着地下墓穴的阴森感,无情地提醒着他昨夜那场颠覆认知的噩梦:濒死的绝望、诡异的铜钱、被吞噬的鲜血、以及这凭空出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疤痕。
门外,公寓死寂得如同坟墓。李薇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冰墙,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她能听到他摔门,能听到扳手的巨响,能听到他痛苦的闷哼……然后,是彻底的隔绝。陈默不敢想象她此刻的表情,是愤怒?是恐惧?还是……彻底的麻木?那道紧闭的卧室门,仿佛成了他们婚姻的界碑,隔开了两个濒临崩溃的灵魂。
天光,终于透过狭小磨砂窗吝啬地渗入,灰蒙蒙的,如同被稀释了无数遍的污水,毫无暖意。卫生间管道深处,那象征着永恒淤塞的“咕噜…咕噜…”声依旧顽固地响着,节奏单调,带着永恒的嘲弄,嘲笑着他昨夜徒劳的通渠努力和更徒劳的自毁冲动。
陈默挣扎着起身,每一个关节都发出艰涩的呻吟,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强行转动。他不敢看镜中的自己,只胡乱掬起冰冷的自来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他一哆嗦,却丝毫驱不散心底那股源自骨髓的冰冷。目光扫过洗手台边缘——那里赫然留着一个新鲜的豁口,碎石粉末散落周围,是昨夜扳手失控砸下的罪证。他心头一紧,慌忙用手将碎石扫进水槽冲掉,又用湿布反复擦拭台面边缘,试图抹去一切痕迹。那枚诡异的铜钱,此刻正静静躺在他换下的裤子口袋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掏出。入手依旧是那种阴冷的温热感,像一块刚从冰窖取出却带着余温的烙铁。铜钱表面的锈迹,尤其是方孔周围,那暗红色似乎更加浓重、鲜活,如同凝固后又微微融化的血痂。他用几张纸巾将它层层包裹,塞进今天要穿的西裤最深的侧袋。铜钱紧贴着大腿皮肤,那奇异的阴冷温热感透过布料传来,像一颗沉睡的、不祥的心脏在缓缓搏动。
推开卫生间的门,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那盏廉价落地灯发出的昏黄光线,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喘息。地上,那件被撕裂的米白色真丝衬衫和湿漉漉的抹布己经不翼而飞,只留下地板上一小块未干的水渍,像一块无声的、悲伤的补丁。卧室门紧闭,门缝底下没有一丝光线透出。
陈默沉默地脱下身上皱巴巴、沾染了污渍、铁锈味和通渠剂刺鼻气味的衣服,像蜕下一层失败者的皮。他从衣柜深处翻出一套同样旧、但还算笔挺的深灰色西装。这套衣服曾是他参加《财富螺旋》立项发布会时的战袍,承载过短暂的荣光。如今再次穿上,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却只带来沉重的讽刺和冰冷的束缚感。镜中的男人,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西装像一副不合时宜的华丽枷锁。
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毫无食欲。他轻轻带上门,隔绝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绝望与未知恐惧的死寂。楼道里,声控灯依旧神经质地闪烁,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墙面上,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一个被现实压垮的幽灵。
城市的白昼并未比夜晚仁慈多少。高楼投下巨大的、冰冷的阴影,初秋的风卷着尘土、落叶和不知名的纸屑在街头巷尾打着旋,发出萧索的呜咽。地铁站入口吞吐着黑压压的人潮,像一条巨大的、疲惫的钢铁蠕虫。陈默被裹挟着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汗味、廉价香水味、早餐包子的油腻气息、还有消毒水残留的刺鼻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浊流。他紧紧抓着冰冷的金属扶手,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摆动,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灰色水泥丛林——那是无数个名为“公司”的蜂巢,而他,刚刚被自己的蜂巢无情驱逐。
就在地铁停靠某一站,车门“嗤”一声打开的瞬间,汹涌的人潮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入涌出。陈默被挤得一个趔趄,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一个熟悉而佝偻的身影。
是邻居老赵,赵卫国。
他像一株被严霜彻底打蔫的老树,背脊弯折得厉害,仿佛再也无法挺首。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磨损得露出线头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帆布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袋口隐约露出几个空塑料水瓶的轮廓。他正被下车的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挤出车厢,脚步虚浮,仿佛下一秒就会摔倒。
陈默下意识地想喊一声“赵叔”,声音却卡在干涩的喉咙里,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老赵似乎感觉到了注视,茫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扫视。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视线与陈默交汇了。
那眼神,让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认出熟人的惊讶或问候,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麻木!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白浑浊发黄。更深处,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和绝望彻底掏空后的死寂,仿佛灵魂早己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生活重锤反复敲打的空壳。那麻木之下,潜藏着溺水者般的窒息感。仅仅一个月前,陈默还在楼道里听他唉声叹气,说儿子康复治疗的钱又不够了,亲戚都借遍了……难道……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他跟着人流机械地下了车,双脚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鬼使神差地偏离了通往面试写字楼的方向,朝着老赵消失的那个出口,拐进了那片被城市摩天大楼阴影彻底覆盖的、破败如疮疤的老旧居民区。
巷子狭窄而肮脏,墙壁被各种“办证”、“通下水道”、“无痛人流”的小广告层层覆盖,如同无法愈合的脓疮。地上污水横流,垃圾堆在角落,散发出腐败的酸臭味。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隔夜馊水和廉价油炸食品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陈默循着模糊的记忆,拐进一条更幽深、更阴暗的巷子,两侧是摇摇欲坠的筒子楼,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或挂着破旧的衣物。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栋熟悉的、墙皮剥落得如同患了皮肤病的筒子楼。也看到了老赵家所在的单元口。
眼前的景象,让陈默倒吸一口冷气,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老赵家那扇原本就油漆斑驳的绿色木门,此刻像是被泼上了一桶浓稠、粘腻、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黑色油漆!油漆尚未完全干透,沿着门板向下流淌,形成一道道丑陋的、如同泪痕般的黑色溪流。门板上,几个用鲜红如血的油漆刷写的大字,狰狞地张牙舞爪,在灰暗破败的楼道背景下,触目惊心:
欠债还钱!
死全家!
那个“死”字的最后一笔,被拖得极长,像一把滴血的、冰冷的匕首,狠狠劈在陈默的视网膜上,也劈在他的心上。红与黑的强烈对比,充满了赤裸裸的暴力和死亡威胁。浓烈的油漆稀释剂气味,混杂着楼道固有的霉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毒气。
陈默僵立在巷子口,手脚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能想象到老赵夫妇,特别是瘫痪在床的儿子,看到这一幕时的惊恐和无助。就在这时!
左掌心那道铜钱疤痕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如同烧红钢针刺入般的灼痛!
“呃!”陈默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
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眼前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诡异莫名的变化!
一层薄薄的、如同劣质黑白电影胶片般的灰雾,毫无征兆地笼罩了他的视野。在这层诡异的灰雾滤镜之下,老赵家门板上那些狰狞的血红大字,竟然在“发光”!不,不是发光,而是从每一个笔画里,正疯狂地渗透、缭绕、升腾起一缕缕……黑色的雾气!
这雾气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流动的、粘稠的、散发着极度阴冷气息的阴影!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地从那些诅咒般的红字里“生长”出来,像无数条细小的黑色毒蛇,缠绕在门板上,扭曲、蠕动!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部分黑雾竟如同拥有意识般,试图向紧闭的门缝里钻去!雾气翻滚着,翻涌着,透出一股令人灵魂颤栗的、纯粹的绝望、恐惧和贪婪的气息!仿佛这扇门、这户人家,己经被这无形的、充满恶意的黑雾彻底包裹、侵蚀!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想起了昨夜铜钱吞噬鲜血时的诡异景象!这黑雾……是什么?!是幻觉?是压力过大导致的神经错乱?还是……这枚该死的铜钱带来的、窥见真实世界另一面的“礼物”?!
他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布满涂鸦的砖墙上。粗糙的墙面摩擦着西装布料,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随着他的后退和撞击,掌心的灼痛感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消失。眼前那层诡异的灰雾和门板上疯狂蠕动的黑气也随之淡化、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楼道里只剩下那扇被泼满污秽和死亡威胁的门,以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如同失控的鼓点,在耳边轰鸣。
“谁……谁在外面?”门内,传来一个颤抖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是刘婶。声音里充满了惊弓之鸟般的恐惧。
陈默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想应声,想安慰,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这样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恶意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他能说什么?“是我,陈默,别怕”?这只会让刘婶更恐惧,担心连累邻居。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沉重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肆无忌惮的喝骂和调笑声,不止一个人!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暴戾的气息,正朝楼上走来!
陈默心头剧震!是高利贷的人!他们可能去而复返,或者根本就是另一拨!他不敢再停留,猛地转身,将自己更深地藏进巷子的阴影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屏住呼吸。
三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剃着青皮头、手臂上纹着狰狞刺青(毒蛇、骷髅、滴血的刀)的彪形大汉,叼着烟,晃着膀子,大摇大摆地走上楼梯。为首的光头满脸横肉,眼神凶狠,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俗气而冰冷的光。
“妈的,老东西,以为泼点油漆就完了?今天不给个准话,有他好看!”光头骂骂咧咧,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停在老赵家门口,听着光头更加不堪入耳的辱骂和踹门的威胁声再次响起(“砰砰砰!”),听着门内刘婶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和老赵虚弱无力的辩解……
恐惧和愤怒在他胸中激烈地冲撞、燃烧!他想冲出去,像那些热血漫画里的主角一样,将这些恶棍打倒!但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浇下——他冲出去,只会多一个被殴打致残甚至更惨的人!他那点力气,在这些人面前不堪一击。报警?等警察赶到,黄花菜都凉了!而且,这种放高利贷的,盘根错节,报警后的麻烦可能更大……
口袋里的铜钱,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来一丝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温热感,像一颗沉睡的、冰冷的心脏在缓缓搏动,提醒着他昨夜的非人经历和掌心那诡异的疤痕。刚才看到的黑雾……难道……就是“债务”?是恐惧的具象化?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以人类负面情绪为食的东西?
他不敢再想下去。趁着那三个打手的注意力都在踹门和辱骂上,陈默像一只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沿着巷子最深的阴影,快速离开。每一步都踩在污水和垃圾上,发出轻微的粘腻声响,却被他狂乱的心跳声掩盖。
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去面对他那该死的、毫无希望的面试。凡尘的重量,第一次如此具象、如此冰冷、如此绝望地压在他的肩上,而掌心那道带着锈迹的疤痕,正隐隐发热,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