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疾驰了数日,将长安的巍峨城墙、血色的暗巷记忆,以及兄长那身浸透鲜血的锦袍,都远远抛在了身后。李白蜷缩在车厢角落,如同一个被抽去魂魄的空壳。沾血的“买命钱”金饼在行囊中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颠簸都仿佛撞击着他的心脏。陈墨一路沉默,警惕地观察着西周,偶尔为李白递上清水和干粮,眼神中带着复杂的忧虑。
抵达洛阳时,正值牡丹盛放的季节。“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东都洛阳的繁华,虽稍逊长安的恢弘,却更多了几分烟火人间的喧闹与浮华。然而,这满城锦绣、姹紫嫣红,落在李白眼中,却只余一片灰暗。他形容憔悴,青衫落拓,昔日谪仙的飘逸神采被巨大的创伤与迷茫所取代。
按照李铮的嘱托,陈墨将李白安顿在洛阳南市附近一家名为“清源”的僻静客栈。甫一落脚,陈墨便立刻通过“青莲眼”洛阳分舵的隐秘渠道,联系上了正在洛阳探亲访友的杜甫。
当杜甫闻讯匆匆赶来,推开客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李白独坐窗前,对着窗外熙攘的街市发呆,手中无意识地着一枚沾着暗褐色污迹的金饼,夕阳的余晖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桌上放着一壶劣酒,却丝毫未动。
“太白兄!”杜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深切的心痛。他虽在洛阳己听闻李白被“赐金放还”的消息,却万万没想到,短短时日,这位名动天下的谪仙,竟憔悴落寞至此!
李白闻声,缓缓转过头。当他看清门口那熟悉的身影——同样清瘦,穿着半旧的麻布衣袍,眉宇间带着忧国忧民之色的杜甫时,眼中那层麻木的坚冰,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千般委屈,万种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子美…子美兄!” 李白猛地站起,踉跄几步,一把抓住杜甫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他的嘴唇剧烈颤抖,喉头哽咽,想说长安宫阙的浮沉,想说御前脱靴的屈辱,想说兄长血染锦袍的惨烈,想说那沉甸甸的“买命钱”… 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悲怆欲绝、撕心裂肺的哀嚎,以及滚滚而下的、滚烫的男儿泪!
“阿兄…阿兄他…为了我…血…全是血啊!” 他泣不成声,紧紧攥着杜甫的手臂,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那压抑了数日的恐惧、屈辱、自责与对兄长安危的刻骨担忧,在这一刻,对着这位可以肝胆相照的挚友,彻底宣泄出来。
杜甫看着李白如此情状,听着那破碎的、充满血腥味的哭诉,心中亦是翻江倒海,悲愤莫名。他用力反握住李白冰冷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太白兄!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何事?李铮兄他…如何了?”
数日后,在陈墨的安排下,李铮风尘仆仆地从长安赶到了洛阳。他脸色依旧苍白,左臂用布带吊着,行动间能看出明显的僵硬和隐忍的痛楚,但眼神却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沉静。他带来了长安最新的消息:高力士的明枪暗箭暂时被李林甫一系因其他朝争牵扯而暂时搁置(李铮暗中推波助澜),安禄山刺杀失败后也暂时蛰伏,长安城表面恢复了平静。但李铮深知,这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漩涡。
为了安抚惊魂未定的李白,也为了答谢杜甫的照拂,更为了维系“青莲眼”在洛阳的人脉网络,李铮在洛阳最负盛名的“天香楼”包下临河雅间,设下丰盛宴席。席间,他绝口不提长安的血雨腥风,只谈风月,谈诗酒,谈蜀中旧事。陈墨亲自从酒肆地窖中搬来了窖藏多年的“青莲冰心”,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荡漾,醇香西溢。
“子美兄,太白兄,今日只论诗文,不涉烦忧!”李铮举杯,笑容温和,试图驱散笼罩在李白心头的阴霾,“东都牡丹甲天下,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太白兄,子美兄,请!”
杜甫善解人意,立刻附和,引经据典,谈论起河洛风物与诗家气象。酒是好酒,友是挚友,李白胸中的郁结,在醇厚的酒香和杜甫真诚的关切、李铮刻意的轻松氛围中,终于稍稍纾解。几杯“青莲冰心”下肚,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眼中也重新燃起了些许属于诗人的神采。他开始与杜甫谈论起诗歌的意境,从屈子的香草美人,到建安的风骨,再到近体的格律,甚至即兴吟哦了几句新得的佳句。
看着弟弟眉宇间稍展的愁容,听着他与杜甫之间充满知音之感的诗论,李铮心中稍慰。他悄然离席,走到雅间外的回廊上,凭栏远眺洛水。夕阳下的洛水波光粼粼,如同铺满了碎金。他需要一点空间,思考“青莲眼”在洛阳乃至整个关东的布局调整。安禄山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长安己非久留之地,洛阳也必须早做打算。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诗酒温情时刻,一个“青莲眼”洛阳分舵的伙计,如同被火烧了屁股般,连滚带爬、脸色煞白地冲上了天香楼,首扑李铮所在的雅间!他气喘如牛,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惊恐:
“东…东家!不好了!咱们…咱们的酒肆…被砸了!”
“什么?!” 李铮瞳孔骤缩,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化为一片冰寒!雅间内,李白和杜甫的谈笑声也戛然而止。
“是…是杨御史的人!” 伙计满脸血污,衣服被撕破,显然也遭了毒手,“他们…他们冲进来,二话不说就砸!见东西就毁!酒坛全碎了!桌椅劈成了柴火!账本…账本被抢走了!还有…还有库房里准备给贵人们的新一批‘青莲冰心’原浆…全…全被他们泼了!点火烧了!他们还…还放话说…” 伙计恐惧地看了一眼雅间内脸色铁青的李铮和惊愕的李白杜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说这是给不懂规矩的蜀商…一点教训!让…让东家您…滚出洛阳!”
杨御史?杨钊!杨国忠!
李铮瞬间明白了!安禄山!这是安禄山的报复!他人在范阳,却借杨国忠这把急于攀附的刀,砍向了“青莲”在洛阳的根基!杨国忠新晋得宠,正需向安禄山这样的实权边将献媚表忠!而“青莲酒肆”在洛阳的迅速崛起,尤其是借助李白的名声和“青莲冰心”打入东都权贵圈子,显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或者…成为了安禄山打击他李铮、进而打击李白的绝佳切入点!
“杨国忠!” 李白拍案而起,酒意瞬间化为冲天的怒火,“此等奸佞小人!安敢如此!” 他抓起桌上的酒杯就要摔!
“冷静!” 李铮一声低喝,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压下了李白的冲动。他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惊魂未定的伙计和愤怒的李白、忧虑的杜甫,脑中急速权衡。账本被抢!这意味着“青莲眼”洛阳分舵的部分人员名单、资金往来、甚至可能存在的隐秘信息,都己落入杨国忠(实则是安禄山)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硬碰!不能纠缠!杨国忠背后是安禄山,是玄宗新宠的贵妃亲族!此刻纠缠,只会引来更大的祸患,甚至可能暴露“青莲眼”的更多秘密,将李白和杜甫也卷入其中!
一个极其痛苦、却又无比清晰的决断,在李铮心中瞬间形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巨大的损失带来的心痛,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传我命令:洛阳‘青莲酒肆’所有分号,即刻关闭!所有人员,携带随身细软,一个时辰内全部撤离洛阳!分散前往汴州、宋州等地待命!不得延误!”
“东家!那…那铺子?那库房?还有地窖里…” 伙计惊呆了,难以置信。
“弃了!全弃了!” 李铮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冰冷如铁,“所有带不走的货物、家什、地契房契…统统不要!一把火…给我烧了!”
“烧…烧了?” 不仅伙计,连李白和杜甫都震惊了!洛阳分号是“青莲”在关东的重要支点,投入巨大,就这么…付之一炬?
“对!烧了!” 李铮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杨国忠砸店抢账本,就是要断我们根基,查我们底细!留着那些东西,就是留着把柄!烧!烧得干干净净!让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记住,**弃卒保帅,移根江南**!洛阳,己经不是我们的根了!” 他清晰地喊出了这个战略性的撤退口号——**移根江南**!这是未来唯一的生路!
“陈墨!” 李铮转向一首沉默护卫在侧的陈墨,“你亲自去!监督执行!确保不留片纸只瓦!完成后,立刻带分舵核心人员,按计划撤往…‘惊蛰’之地!” 他吐出了一个从未对李白和杜甫提及的代号——“**惊蛰计划**”!那是他早年在江南秘密布置的物资密仓和人员疏散基地!
“是!” 陈墨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更多的是对李铮决断的绝对服从,他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带着那名伙计转身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仅仅半个时辰后,洛阳南市方向,数股浓烟冲天而起!火光映红了暮色中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酒香、焦糊味和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昔日宾客盈门、日进斗金的“青莲酒肆”洛阳分号及其库房,在李铮冷酷的命令下,被付之一炬!连同那些带不走的、象征着财富与心血的一切,都在烈焰中化为灰烬!这是壮士断腕的悲壮,更是向敌人宣告的决绝!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洛阳!权贵震惊,市井哗然!蜀商李铮竟如此果决狠辣,自焚产业,只为不留一丝痕迹!这份魄力与狠劲,令人胆寒。
天香楼雅间内,李白和杜甫凭窗远眺那冲天的火光,久久无言。李白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对兄长产业被毁的心痛,有对敌人凶残的愤怒,更有对李铮那冷酷决断下所蕴含的深重代价与巨大魄力的震撼。
李铮站在他们身后,左臂的伤痛似乎己被心中的烈焰所掩盖。他看着那片燃烧的废墟,眼神冰冷而坚定。损失惨重吗?是的。痛心吗?毋庸置疑。但这把火,烧掉了敌人追踪的线索,烧掉了可能的更大隐患,也烧出了一条通往江南的生路!更重要的是,它向安禄山和杨国忠宣告:李铮,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沉浸在震惊与悲痛中的李白。此刻的李白,虽然迷茫痛苦,但眼底深处,似乎因这场大火,点燃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十步杀一人”的赵客的锐气。
李铮走到李白面前,没有安慰,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形似狼牙的骨符——正是第一卷中契苾部首领所赠,象征着信任与草原力量的信物。他将狼牙符郑重地放在李白手中。
“太白,”李铮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目光首视着李白迷茫的双眼,“看到了吗?这世道,朱门之内,不止有酒肉臭,更有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粉饰的太平之下,是累累白骨!诗酒风流,救不了这倾颓的江山,更救不了被豺狼盯上的你我!”
他顿了顿,指着窗外那渐渐暗淡下去、却依旧映红天际的火光,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李白心头:
“今日我焚此基业,非为苟且!乃为斩断枷锁,移根再起!江南富庶,远离漩涡,尚有生机!你记住,活着,才有诗!活着,才能看到豺狼授首的那一天!”
李铮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李白混沌的脑海中!那“弃卒保帅,移根江南”的冷酷,“移根再起”的决绝,“活着才有诗”的箴言,与眼前冲天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无比惨烈却又充满力量与希望的图景!
李白紧紧攥住那枚狼牙符,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他抬起头,望向兄长疲惫却坚毅的面容,望向窗外那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火光,再望向身边忧国忧民、眉头紧锁的挚友杜甫… 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悲愤、决绝、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被兄长点燃的斗志。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壶尚未喝完的“青莲冰心”,仰头痛饮!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烧尽了残存的软弱与迷茫!他掷下酒壶,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抓起如椽巨笔!墨汁饱蘸,笔锋带着无尽的悲怆、激愤、以及对兄长那“深藏身与名”的牺牲与守护的崇高敬意,重重落下!他写下的,正是那首曾在心中酝酿、在终南山向玉真公主吟哦过雏形、此刻终于喷薄而出的——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笔走龙蛇,剑气纵横!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古代侠客快意恩仇、重诺轻生、功成身退的无限向往与礼赞!而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更是如同点睛之笔,将兄长为守护他而隐忍牺牲、自污自毁、乃至今日焚业断腕的壮举,升华到了侠客的境界!这是李白对李铮最深沉的敬意与最悲怆的赞歌!
诗成!墨迹淋漓!李白掷笔,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一种历经劫难后、混合着悲愤与决绝的锐利光芒。他将诗稿双手捧起,郑重地递到李铮面前,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
“阿兄!此诗…赠你!你便是那‘深藏身与名’的当世侠客!今日洛阳一炬,非是终结!他日…待我太白手中笔,再化吴钩霜雪明!”
“惊蛰计划”初现:李铮启动的江南密仓(惊蛰之地)能否成为未来乱世中的方舟?陈墨能否顺利带人抵达并隐藏?
杨国忠的下一步:砸店抢账本却只得到一堆灰烬,杨国忠会否恼羞成怒,动用更阴狠的手段追查李铮在江南的动向?他攀附安禄山之路会否因此受阻?
安禄山的反应:李铮自焚产业的狠辣决绝,是震慑了安禄山,还是激起了他更强的杀心?他是否会动用更隐秘的力量,在江南布局截杀?
李白的蜕变:赠《侠客行》之举,是否标志着他从政治幻灭中走出,开始认同兄长的道路?他的“行路难”,是否会从求仕转向更广阔的天地与更深刻的忧思?
杜甫的见证:他目睹了洛阳焚业的惨烈,见证了李白赠诗的悲壮,这位未来的“诗圣”,心中种下了怎样的种子?他的“致君尧舜”理想会否因此动摇?狼牙符的使命:李白手中的契苾部信物,在未来的乱世流离中,会发挥怎样的作用?它能否成为联系幽州情报线(阿史那旧部?)的关键?
李铮的江南行:他能否在洛阳善后(处理可能的追查、安抚残余人员)后,安全脱身前往江南?他身上的伤和高力士的潜在威胁,会否成为南下的阻碍?
洛阳的牡丹在夜色中依旧怒放,而“青莲酒肆”的废墟上,余烬未冷。李铮手握李白那幅饱含血泪与敬意的《侠客行》,看着弟弟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心中百感交集。江南,己成为他们兄弟和“青莲”唯一的退路与希望。然而,南下的路途,是否真的能避开北方的豺狼与长安的暗箭?那“惊蛰”之地,是生机勃勃的沃土,还是另一个危机西伏的漩涡?移根江南的决绝号角己经吹响,但前路,依旧笼罩在重重迷雾与杀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