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踞山河之险,扼秦晋之喉。初夏的风从黄河峡谷呼啸而上,卷起关隘上猎猎作响的唐字大旗,也卷动城头戍卒甲胄下被汗水浸透的衣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铁锈、马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气息,仿佛一张拉满的硬弓,弦己绷至极限。
李铮引着李白,登上潼关西侧最为高峻的烽燧台。脚下,是壁立千仞、俯瞰黄河的绝壁;东望,是关中沃野延伸向天际的坦途;北眺,则是莽莽苍苍、通往范阳的群山。此刻,这雄关的咽喉之地,正吞吐着大唐帝国最后一股精锐的血气。
关城内外,旌旗蔽空,枪戟如林。无数身着明光铠、背负强弓劲弩的甲士,汇成一条条沉默的铁流,沿着蜿蜒的山道,源源不断地涌出关隘,开赴东北方向。战马的嘶鸣、兵器的碰撞、沉重的脚步声、将官的号令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而压抑的轰鸣,震得脚下的石台都在微微颤抖。阳光炽烈,照射在粼粼的甲叶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如同一条流动的、冰冷的银河,正缓缓注入北地那片未知的、酝酿着风暴的黑暗。
“看!是哥舒翰大帅的帅旗!” 一个戍卒指着关楼下喊道,声音带着敬畏与期盼。
只见关城正门缓缓洞开,一杆巨大的、绣着狰狞狻猊的墨黑帅旗率先而出,在劲风中狂舞。旗下,一辆巨大的、包裹着厚重铁皮的辒辌车在健马的牵引下缓缓驶出。车门敞开,露出哥舒翰的身影。这位曾经威震西域、令吐蕃胆寒的“北斗七星高”的名将,如今须发皆白,面容浮肿,裹着厚厚的锦裘,瘫坐在特制的宽大座椅上。他的膝盖上,覆盖着一床色彩斑斓、明显来自西域的厚毛毯。两名强壮的亲兵侍立左右,小心翼翼地护持着这位病骨支离的老帅。他的目光浑浊,望向东北方向时,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己预见了某种宿命。
帅车之后,是更为雄壮的亲卫铁骑,人马皆覆重甲,只露一双双冷峻的眼睛,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再后面,是无边无际的步骑方阵,沉重的脚步声踏得大地隆隆作响。
“二十万……这就是二十万天兵!” 李白扶着垛口,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芒。连日来的颓唐、惊惧、被追杀的仓皇,此刻被眼前这浩荡军容一扫而空。他胸中那股被李林甫、安禄山、杨国忠等人反复压抑的郁勃之气,如同地火找到了出口,轰然喷发!他指着那蜿蜒如巨龙的大军,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铮兄!你看!龙旗所指,胡尘必清!这才是煌煌天威!这才是男儿当马革裹尸的沙场!某…某要投军!就在这潼关之下,就在哥舒大帅麾下!三尺青锋,当为天子扫清妖氛!为这万里河山,讨个公道!”
他猛地转身,抓住李铮的手臂,眼中是近乎狂热的火焰:“走!我们这就去寻募兵处!我李太白,愿为前驱!”
李铮的手臂被李白抓得生疼,他却纹丝不动。他的目光没有追随那奔腾的铁流,而是死死钉在哥舒翰那张浮肿、疲惫的脸上,钉在他膝上那床与肃杀军容格格不入的西域毛毯上。那毛毯鲜艳得刺眼,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符号。耳边是震天的军鼓和士兵的呼喝,但在李铮听来,这声音空洞而绝望,如同送葬的哀乐。
他缓缓地、坚定地将李白的手从自己臂上掰开。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他转过身,面对李白燃烧着火焰的双眸,眼神却冷得像潼关绝壁下深不见底的黄河水。
“投军?” 李铮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白沸腾的热血上,“此军必败!”
“什么?!” 李白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继而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怒,“铮兄!你……你胡说什么!这是哥舒翰!是横扫西域的哥舒翰!是二十万朝廷最精锐的关陇健儿!”
“哥舒翰?” 李铮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极其冰冷的弧度,他指向那辆缓慢移动的帅车,“你看清楚!那是一个连马都骑不了、连风都吹不得的病人!一个被天子三道金牌催逼着、像赶牲口一样赶上战场的垂暮老将!他膝上盖的不是战袍,是裹尸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怆,“二十万健儿?是!是二十万条命!可这二十万条命,现在握在谁的手里?不是哥舒翰!更不是那些能征惯战的将军!”
李铮猛地指向东南方向——长安所在!“握在深宫之中,那个被谗言蒙蔽了双眼、被美酒泡软了骨头、被安禄山那胡儿装出来的憨厚愚忠哄得团团转的天子手里!” 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更握在杨国忠那个志大才疏、嫉贤妒能、只知逢迎媚上、把军国大事当作争权夺利筹码的新任宰相手里!”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灼烧着李白眼底最后一丝侥幸:“天子要速胜!要看到捷报去粉饰他的太平盛世!杨国忠怕哥舒翰拥兵自重,怕他立功回朝威胁自己的相位!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一个老成持重的统帅!他们要的是一条听话的、能立刻扑出去咬人的狗!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哥舒翰不想打,他知道不能打!可他敢抗旨吗?杨国忠会容他按兵不动吗?”
李铮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变得嘶哑:“这二十万人,不是去打仗的!是去送死的!是去填杨国忠的权欲沟壑!是去满足天子那虚幻的、不肯醒来的盛世迷梦的!太白,你看清楚!这不是出征!这是——送葬!”
“送葬”二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李白耳边炸响!他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烽燧石墙上。眼前那浩荡的铁流,那如林的枪戟,那猎猎的旌旗,在李铮冰冷绝望的剖析下,瞬间褪去了所有神圣的光环,露出狰狞而可怖的底色。他看到的不再是王师,而是一群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懵懂无知走向屠宰场的羔羊!哥舒翰那浑浊疲惫的眼神,此刻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无奈。
“不…不可能…” 李白喃喃道,脸色惨白如纸,身体顺着石墙缓缓滑下,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胸中那股刚刚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火,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绝望。他引以为傲的诗才,他寄托了全部政治理想的报国热血,在这个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时间在压抑和绝望中缓慢流逝。关楼下,最后一批辎重车队也消失在了东北方的山口。潼关,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空荡荡的关楼和戍卒们茫然而疲惫的脸。夕阳西坠,将天边厚重的云层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血红,如同苍穹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伤口,流淌出无尽的赤色。那血色的光芒泼洒在黄河浊浪之上,将整条大河都染成了猩红,翻滚着,呜咽着,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李铮和李白依旧留在烽燧台上,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李铮背对着李白,面向东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上,那里装着与陈墨紧急联络的响箭和信号烟火。
突然!
“咻——啪!”
一支拖着尖锐啸音的赤红色火箭,撕裂了血色黄昏的沉寂,在潼关东北方大约数十里外的群山上空猛地炸开!如同一滴巨大的、妖异的血珠,在血色的天幕上短暂绽放,随即被更深的暮色吞噬。
李铮的身体猛地一颤!按在皮囊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
那是“青莲眼”最高等级的预警信号——“血莲绽”!意味着最坏的情况己经发生!意味着前军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紧接着,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恐怖的信号,一阵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滚雷声,隐隐约约,从东北方向飘来!那不是雷声!是无数人临死前的惨嚎、战马濒死的嘶鸣、兵器猛烈碰撞的轰鸣……混合在一起形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
潼关城头瞬间骚动起来!戍卒们惊恐地望向东北,议论声如同瘟疫般蔓延。
“听!什么声音?”
“打雷了?”
“不…不像…是…是打仗的声音?!”
“怎么可能!大军才刚出关多久?”
李铮猛地转身,脸色铁青,眼中是早己预料却依旧难以承受的剧痛。他一把抓住失魂落魄的李白,将他从地上拽起,拖到垛口边,指着东北方向那片被血色残阳和沉沉暮霭笼罩的山峦,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听见了吗?!太白!听见那声音了吗?!那不是雷!那是灵宝!是灵宝谷!是二十万大军在崩溃!在覆灭!在被人像猪羊一样宰杀!”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东北方向,一点、两点、紧接着是无数点猩红的火光冲天而起!起初只是微弱的星点,但很快就连成了一片,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际!那是溃败的营寨被点燃了!火光跳跃着,扭曲着,如同地狱之门在人间洞开!
“完了…全完了…” 一个年老的戍卒瘫坐在城头,失神地望着那片冲天的火光,老泪纵横,“哥舒大帅…二十万兄弟啊…”
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潼关。城头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遥远的、来自地狱般的轰鸣和哭嚎,还有风送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李白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那片燃烧的、代表着二十万生命和帝国最后希望的火光,瞳孔中倒映着地狱的景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所有的幻想,所有的豪情,所有“致君尧舜上”的抱负,都在眼前这片血与火的炼狱中,被彻底烧成了灰烬!
“啊——!!!”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悲号,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这声音里蕴含着被欺骗的愤怒、理想崩塌的绝望、对无辜生命逝去的巨大悲恸,以及对这昏聩朝廷、这黑暗世道的刻骨诅咒!
他猛地挣脱李铮的手,如同疯魔一般,扑向自己一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包裹!那是他仅存的、象征着翰林生涯荣耀的——那件用宫中顶级云锦所制、绣着精美鹤纹的翰林官袍!
他颤抖着,疯狂地撕扯着那华美无比的锦袍!坚韧的云锦在他指下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鹤纹被扯碎,金线崩断!他像对待不共戴天的仇敌,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着,仿佛要将那一段屈辱、幻灭、被当作玩物又无情抛弃的过往彻底撕碎!
“翰林!狗屁的翰林!” 他嘶吼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肆意流淌,“御手调羹?贵妃研墨?哈哈哈哈哈…全是狗屁!是裹着蜜糖的鸩毒!是锁住鲲鹏翅膀的金丝笼!”
“刺啦——!” 最后一声裂帛巨响,那件曾经象征无上荣宠的官袍,在他手中彻底变成了几片褴褛的破布!
他抓起地上散落的布片,跌跌撞撞地扑向烽燧台上用于夜间示警的、尚有余烬的烽火盆!将那些带着他体温、浸染过他幻梦的锦缎碎片,狠狠地、决绝地按向那暗红色的炭火!
“嗤——!”
一股焦糊的青烟腾起!火焰猛地窜升,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华美的碎片。火光跳跃,映照着李白那张布满泪痕、扭曲着巨大痛苦、却又带着一种毁灭般快意的脸。那火焰,仿佛也在焚烧着他心中最后一点对庙堂的眷恋。
李铮没有阻止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那象征着一个诗人辉煌顶点与屈辱终点的锦袍在火中化为灰烬。他的目光越过燃烧的火盆,越过崩溃的李白,死死钉在东北方那片越来越盛、越来越近的火光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打破了关城死寂:
“败了!败了!灵宝大败!”
“哥舒翰大帅被俘了!”
“叛军!叛军追来了!快关城门!关城门啊——!”
潼关,这座帝国最后的屏障,在血色残阳与东北方向地狱之火的映照下,轰然洞开了它绝望的闸门。关城上下,瞬间陷入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恐慌和混乱。关门绞盘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沉重的大门开始缓缓闭合,如同垂死者最后无力的挣扎。
李铮猛地一把抓住还在对着火盆失神的李白,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凑到李白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急迫:
“看够了吗?翰林老爷!现在,你告诉我——”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首刺李白涣散的瞳孔,“这破碎的山河,这二十万枉死的冤魂!你那些锦绣文章,你那些凌云壮志,可能——补天?!”
“补天”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李白的心口!他身体剧震,猛地抬头望向李铮,又茫然地望向东北方那片吞噬了二十万大军、正迅速蔓延过来的血火地狱,再低头看看火盆中最后一点挣扎的金色火焰……他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最终,一丝暗红的血迹,缓缓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烽燧石地上,洇开一小朵刺目的红花。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至极的嗬嗬声。
完了。
潼关完了。
长安完了。
他的大唐,完了。
李铮不再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混乱的关城,扫过东北方越来越近的火光,最后落向东南——那是他们唯一的、渺茫的退路。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的、刻着复杂纹路的青铜狼牙符,正是当年阿史那所赠的契苾部信物,狠狠塞进李白冰凉颤抖的手中。
“握紧它!想活命,就跟我走!” 李铮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后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他拽起失魂落魄的李白,转身冲向烽燧台通往关城内部的狭窄阶梯。在他们身后,那盆焚烧了翰林袍的火焰,在越来越劲烈的风中,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