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有个打不开的旧档案柜,传言说里面封着建校初期的秘密。
为了写论文,我深夜溜进档案室,终于撬开了它。
柜子里塞满牛皮纸袋,每个都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我摸到一个袋子,里面传来头发和牙齿的触感。
第二天,所有袋子都出现在我宿舍床底。
教导主任在门外笑着说:“它们都认得你了。”
“现在,该跟我去填档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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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蚀的合页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在深夜死寂的档案室里回荡,格外刺耳。我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慌忙停下动作,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外面走廊只有一片沉甸甸的黑暗,值班室的老王头那断断续续的鼾声,隔着厚重的防火门,微弱得像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还好。
我重新攥紧那根磨得滚烫的螺丝刀,手心全是湿冷的汗。汗水让刀柄滑腻难握,几乎要脱手而出。眼前的铁灰色档案柜,像一具冰冷的巨大棺椁,沉默地矗立在档案室最幽深的角落,背对着唯一那扇蒙着厚厚灰尘、透不进一丝月光的窄窗。关于它的流言,比档案室陈年的霉味还要浓重——打不开,没人敢碰,据说里面封存着建校初期那段被刻意遗忘的、沾着血的历史。为了我那篇关于校史源流的论文,为了在导师面前搏一个“深入挖掘”的评价,我别无选择。
“吱嘎——咔!”
最后一点顽固的阻力在金属的哀鸣中屈服了。柜门猛地向内弹开半寸,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像是积压了半个世纪的灰尘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的甜腥味。冰冷的气流带着霉味,瞬间钻入鼻腔,首冲脑髓,激得我胃里一阵翻搅。
我强忍着恶心,用力将沉重的柜门完全拉开。惨白的荧光灯管在我头顶嗡嗡作响,光线病恹恹地洒下来,照亮了柜子内部。
没有预想中堆积如山的卷宗或泛黄的纸张。柜子深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塞满了鼓胀的牛皮纸档案袋。它们不是整齐摆放的,而是以一种扭曲、挤压的姿态,彼此推搡着,填满了每一寸空间。更诡异的是,这些鼓胀的袋子,每一个都在极其缓慢地……起伏。
没错,是起伏。像无数颗沉睡的、被束缚的心脏,在厚实的牛皮纸下,微弱而持续地搏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种沉闷、粘滞、带着湿气的细微声响,伴随着这诡异的律动,在死寂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像无数条冰冷的蛇钻进耳朵。
“嗬……”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像被无形的冰手扼住了脖子。后背的寒毛瞬间倒竖,冷汗浸透了薄薄的T恤,冰凉地贴在皮肤上。眼前的景象冲击着我的理智,双脚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动弹不得。那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搏动声,一下下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的神经。
不行,不能就这么走。论文……那个该死的、关乎我能否毕业的论文!我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向离我最近、也是看起来鼓胀得最厉害的一个档案袋。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牛皮纸表面。
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透过指尖传来,那不是物理温度的冷,而是一种浸透骨髓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寒意,沿着手臂的血管瞬间蔓延至心脏。我本能地想缩手,可身体却僵住了。
就在那冰冷的触感之后,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蠕动感,顺着我的指尖传递过来。仿佛袋子深处有什么东西,感知到了外界的触碰,正极其缓慢地、带着粘滞感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稍稍用力,向下压了压,试图确认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是否真实。
指尖,清晰地陷入了某种……柔软、纠缠、带着韧性的东西里。是头发!无数根冰冷、潮湿、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它们缠绕着我的指尖,像某种深海生物的冰冷触手,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紧接着,在那一团湿冷的纠缠物深处,我的指尖猛地碰到一个坚硬、光滑、带着弧度的东西。
咯噔。
那东西微微一动,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坚硬感,轻轻刮擦过我的指腹。
牙齿!
冰冷的认知如同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大脑!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灼伤,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大步,后背“咚”一声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强烈的酸腐气息。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声冲破喉咙的尖叫撕裂这死寂的夜。
我撞在墙上的声音似乎惊扰了柜中的“沉睡者”。
那无数个缓慢起伏的牛皮纸袋,猛地停止了律动!
档案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荧光灯管嗡嗡的电流声变得异常清晰刺耳。紧接着,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柜子里弥漫开来。像是无数只潮湿的虫子在厚厚的纸页下爬行、摩擦、躁动不安。那些原本各自起伏的袋子,开始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方式相互挤压、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和沉闷的摩擦声。它们仿佛被同一个意识唤醒,所有的“呼吸”都停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蓄势待发的狂躁。
它们在动!它们知道!
巨大的、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再也顾不上什么论文,什么档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冲向档案室那扇沉重的铁门。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炸开。身后,柜子里那悉悉索索的声音骤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急促,像无数指甲在疯狂地刮挠着坚韧的牛皮纸!它们要出来了!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铁门,像一颗出膛的子弹般冲进外面漆黑的走廊,又反手用尽吃奶的力气,“哐当”一声将铁门死死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浓重的霉腐气。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在黑暗里回荡。值班室的方向,老王头的鼾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死寂,比刚才在档案室里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软泥人偶,凭着仅存的本能,跌跌撞撞地逃回了宿舍楼。每一层楼梯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次拐角都感觉阴影里会伸出一只冰冷的手。
终于摸到自己宿舍的门,冰冷的钥匙在我颤抖的手里叮当作响,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推开门,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淡淡的洗衣粉味,室友桌上没吃完的半包薯片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等等,霉味?
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弱光晕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我几乎是着摸到墙边,啪嗒一声按亮了顶灯。
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小小的空间。
我扶着书桌边缘,大口喘息,试图平复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那张靠窗的下铺。
床单平整地铺着,被子也叠得方方正正,和我离开时一样。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那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霉味,却固执地钻进我的鼻孔,越来越清晰。源头……似乎在床下?
心脏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我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在那片被床单边缘遮住的、狭窄的黑暗区域。刚才在档案室经历的恐怖画面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脑海——那些起伏的牛皮纸袋,那些冰冷的头发,那颗坚硬的牙齿……
不,不可能!
我拼命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绝伦的念头。一定是幻觉,是过度惊吓后的错觉!我强迫自己挪动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上。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霉味更加浓郁了,带着档案室特有的腐朽气息。我猛地弯下腰,颤抖的手指一把掀开了垂落的床单!
嗡——
大脑一片空白。
床底下那点狭窄的空间,此刻被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全是鼓胀的、厚实的、布满岁月污渍的牛皮纸档案袋。
它们和我刚才在档案室那个铁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甚至,我还能认出最外面那个袋子边缘上,一小块被我的手指无意中蹭到的、淡淡的污渍!它们以一种极其拥挤、扭曲的姿态,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几乎要顶到床板。
更恐怖的是,它们正在……起伏。
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的床下,像无数颗沉睡的心脏被唤醒,开始了缓慢而一致的搏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伴随着那种沉闷、粘滞、带着湿气的细微声响——噗嗤…噗嗤…噗嗤……仿佛无数个垂死者在我床下艰难地呼吸。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脖颈,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胃里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我,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节奏感,敲门声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在这死寂的深夜,在这塞满了“怪物”的宿舍里,这敲门声如同丧钟。
我猛地抬头,惊恐的视线死死盯在那扇薄薄的、漆成浅黄色的宿舍门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
门外,是谁?
那个被我惊醒的值班老王头?还是……别的“东西”?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头骨上。
我像被冻僵的雕塑,僵硬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床底下那沉闷粘滞的“噗嗤”声,似乎也因为这敲门声而变得……更加活跃了?它们起伏的幅度似乎变大了一点?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门里门外。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
“林薇同学?”
一个温和、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职业化亲切感的中年男声,透过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这个声音……我认得!
是教导处的张主任!那个永远穿着熨帖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讲话慢条斯理、脸上总是挂着标准微笑的张主任!他怎么会半夜出现在女生宿舍楼?
这不合常理!巨大的惊愕瞬间冲淡了一些恐惧,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不安和诡异。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他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来?
“林薇同学,开开门。”张主任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别怕。”
别怕?床下就是那些……东西!我怎么可能不怕!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门板,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外面那张永远带着标准微笑的脸。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进我的每一个毛孔。他想干什么?
“那些档案袋……”张主任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温和,“它们都认得你了。”
它们都认得你了!
这句话像一道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天灵盖!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床下那沉闷粘滞的搏动声,仿佛在印证他的话,骤然变得更加清晰有力!噗嗤!噗嗤!袋子彼此挤压摩擦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悉悉索索,像无数虫子爬过干燥的骨头。它们在回应!它们真的……认得我?
“你看,它们都在等你呢。”张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是老师在开导一个调皮的学生,“别让它们等太久,这样不礼貌。”
等我?等我做什么?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撕扯着我,让我几乎要崩溃。
“现在,”门外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仿佛说话的人己经将嘴唇贴在了门缝上,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宣判的口吻,“该跟我去填档案了。”
“填档案”三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几天前,也是在教导处那个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我为了论文的事去找他签字。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金丝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看不清眼神。他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我的申请表,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林薇同学,研究校史?”他抬起头,嘴角弯起标准的弧度,“勇气可嘉。不过……”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奇怪,带着一种审视,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像在看一件刚出土的、布满尘土的旧物。
“档案室那些老东西,脾气可都不太好。”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调侃,“尤其是……最里面那些。它们认生。”
我当时只当是领导例行公事般的警告,提醒我注意安全,不要乱碰东西。那眼神里的异样,也被我归结为灯光反射的错觉。
认生……脾气不好……
原来他说的“它们”,根本不是指那些发霉的纸张!他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那根本不是警告,是……预告!是冰冷的提示!
我像个傻子一样,一头撞进了他早己了然于心的陷阱里!
“吱呀——”
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宿舍门锁的旋钮,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动起来!
薄薄的门板后面,传来一声极轻的、满足般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