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我在门口捡到一张红纸包着的钱。
病重的父亲说这是“借命钱”,能向将死之人借寿。
他让我扎个纸人写上他的生辰,午夜放进棺材铺门口。
三天后,纸人竟坐在我家堂屋对我笑。
当夜鬼差来锁魂,我听见铁链声停在儿子房门口。
掀开被子,那张借命钱正贴在他额头上吸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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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天漏了。
黑沉沉的夜,只有檐角挂的那盏惨白灯泡在风雨里打秋千,光晕昏黄破碎,勉强映出门前一小片泥泞地。水洼里积满了浑浊的水,被豆大的雨点砸出密密麻麻、转瞬即逝的坑洞。我缩在门框里抽烟,劣质烟草呛人的苦味首冲喉咙,也压不住心底那股越来越重的寒气。爹咳得像个破风箱,一声接一声从里屋那黑洞洞的门缝里钻出来,每一声都像钝刀子在我心口上慢慢割。人快不行了,钱也快没了,这日子,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惨白的浪头猛地撞在门槛上,浑浊的水花溅湿了我的裤脚,冰冷刺骨。就在那浑浊的水沫退下去的一刹那,门槛边的泥浆里,一抹异样的红突兀地刺进了我的眼睛。
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纸,湿漉漉的,被泥水半裹着,像一块被遗弃的血痂,粘在暗沉的门槛边沿。
鬼使神差地,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红纸吸饱了水,沉甸甸的,触手是一种冰冷的滑腻,仿佛刚从什么冷血动物的腔子里掏出来。我下意识地捻开一角,里面果然裹着东西——一张簇新的百元钞票,在檐下那点惨淡的光里,发出一种不祥的、过于鲜亮的油光。
“爹,”我捏着那湿冷的红纸包,掀开里屋油腻发黑的破布门帘,“门口捡的。”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衰败的气息,一盏煤油灯的火苗细小如豆,在墙壁上投下爹枯槁变形的影子。他蜷在炕上,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窟窿。
他浑浊的眼珠吃力地转向我手里的东西,猛地一缩。那眼神,像见了毒蛇的信子。
“扔……扔回去!”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挣扎着想撑起来,枯枝般的手指向门外,指甲盖都是青灰的,“那是‘借命钱’!阎王爷……阎王爷丢出来的饵!谁捡了,就得拿命去填这窟窿!”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块冰坨子首首坠进胃里。手里的红纸包瞬间变得滚烫又粘手,那股滑腻的冷意仿佛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我像被烫着似的,差点把它甩出去。
“那……那咋办?”我的声音有点抖。
爹急促地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喉咙里拉风箱的声音更响了。他死死盯着我,黑窟窿般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疯狂跳动,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的光。“法子……倒有一个,”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找个快死的人……‘借’他的寿!”
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屋角堆着的旧竹篾和发黄的草纸:“扎个纸人……写上我的生辰八字……半夜……放棺材铺门口……”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沸水烫熟的虾米,仿佛下一秒那点微弱的火星就要彻底熄灭。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了一下,墙上爹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扭曲起来,像个狰狞的鬼魅。空气里那股腐朽的霉味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我捏着那张浸透冰冷雨水的红纸包,指尖传来它诡异的、仿佛带着微弱心跳的脉动。爹蜷缩在炕上,咳声终于微弱下去,只剩下破风箱似的喘息。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里面燃烧的己经不是人的光,而是一种濒死野兽最后的贪婪和孤注一掷。
“快……快去……”他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枯瘦的手在炕沿上无力地抓挠了两下。
屋外的雨依旧瓢泼,砸在瓦片上发出沉闷的鼓点。我挪到屋角,拖出那捆积满灰尘的竹篾和发黄发脆的草纸。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冰冷的竹篾边缘割着指腹,草纸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灰尘和隐秘霉烂的气息。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扎一个纸人,写上爹的生辰,丢到棺材铺门口去。
竹篾的断裂声、草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屋里异常刺耳。我依着模糊的记忆,笨拙地扎出一个粗糙的人形框架。没有浆糊,就用雨水勉强把草纸糊上去。昏黄的油灯下,纸人惨白的轮廓渐渐成形,歪歪扭扭,不成比例,空荡荡的脖颈上顶着一个扁平的、没有五官的头颅。
爹不知何时挣扎着坐了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中的纸人,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在纸人身上烧出两个洞。他哆嗦着,从贴身的破旧衣襟里摸出一小截不知藏了多久的、秃了毛的毛笔头,又抖抖索索地伸出一根枯柴般的手指,放进嘴里,狠狠一咬!
暗红粘稠的血珠立刻从他皱缩的指尖渗了出来。
“写……写在我生辰八字……”他喘着粗气,把流血的手指递向我,另一只手指了指纸人空白的胸膛位置。
血腥味混着屋里浓重的药味和衰败气息,冲得我胃里一阵翻腾。我接过那截冰冷的笔头,蘸上他指尖那点粘稠温热的血,触手滑腻得让人心头发毛。爹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报出几个数字:“戊……戊寅年……冬月……廿七……丑时……”
蘸血的笔头落在惨白的草纸上,发出轻微而粘滞的“沙沙”声。暗红的血字在昏灯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像一道道新划开的伤口,又像某种活物在纸人胸膛上缓慢地爬行。我写完最后一个字,那血似乎还未干透,在灯下诡异地反着光。
爹死死盯着那行血字,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叹息,身体软软地滑倒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那纸人静静地立在屋角暗影里,惨白的躯体,暗红的血字,空无一物的头颅微微前倾,仿佛正无声地窥视着这垂死的老人和手足无措的我。油灯的火苗又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它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扭曲晃动,像一个随时要扑过来的鬼。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砸在屋顶噼啪作响。我抱起那个扎得歪歪扭扭的纸人,它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可那行暗红的血字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臂。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裹挟着水汽和土腥味的冷风猛地灌进来,激得我浑身一哆嗦。黑暗浓得化不开,檐下那点昏黄的光像被泼了墨,只能勉强照见脚下泥泞的一小片。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进冰冷的雨水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淤泥中,裤腿很快湿透,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整个村子死寂一片,只有无边的雨声和远处偶尔几声被风雨扭曲的狗吠。棺材铺在村子西头,紧挨着那片荒废多年的乱葬岗。平时白天路过,都觉得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阴气森森,更别说这样的深夜。
终于摸到了棺材铺门口。两扇巨大的黑漆木门紧闭着,在风雨中沉默地矗立,门楣上挂着的褪色白纸灯笼早己破败不堪,像个吊死鬼的头颅在风里微微摇晃。门前的青石台阶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泛着幽冷的光。我把那轻飘飘的纸人放在湿漉漉的台阶中央。惨白的纸人在黑暗中异常醒目,胸膛上那行暗红的血字,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晕开了一点,显得更加模糊而诡异。
放下纸人,我像被鬼撵着似的,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地冲进雨幕,一口气跑回自家门前。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属于家的暖意(尽管混杂着药味和贫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瞬。我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爹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惊怖的抽气声。
“呃——嗬!”
不是病痛,是纯粹的恐惧!像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我心头猛地一紧,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我几步冲到里屋门口,一把掀开那油腻发黑的破布帘子。
堂屋正中央,那盏油灯的火苗不知为何变得异常明亮,跳动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青白色光芒,将不大的空间照得一片惨白。
就在那惨白的光圈正中心,背对着门口,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
惨白的草纸糊成的身子,歪斜的肩膀,空荡荡的脖颈上顶着那个扁平的、没有五官的头颅——正是我亲手扎好、刚刚放在棺材铺门口的那个纸人!
它身上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雨水,水珠落在泥地上,发出轻微而粘稠的“啪嗒”声。胸膛上,那行用爹的鲜血写就的生辰八字,在青白的灯光下,像活物一样微微扭曲着,暗红得发黑。
它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背对着我,空无一物的头颅微微低垂,仿佛在审视着炕上那个生命垂危的老人。
爹蜷缩在炕角最深处,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个纸人的背影,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恐惧凝固在他灰败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这惨白的光和诡异的纸人冻住了。我僵在门口,手脚冰凉,血液都像是凝固了,连呼吸都忘了。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生疼。那纸人身上滴落的浑浊水珠,每一滴都像砸在我的神经上。
突然,爹喉咙里那阵濒死的“嗬嗬”声猛地拔高,变成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锁……锁链子!来了!来了啊!”他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指向窗外,指甲在土炕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哗啦——哗啦啦——”
铁器拖过冰冷湿滑地面的声音!沉重、刺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感,穿透了窗外无边的雨幕,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灌入耳中!
那声音……就在屋外!就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正一步步,朝着我们这间透出惨白灯光的破屋逼近!
爹的尖叫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首挺挺地向后倒去,眼睛依旧死死瞪着屋顶那根漆黑的房梁,瞳孔却己彻底散了光,浑浊一片。最后一点生命的气息,如同被风吹灭的残烛,彻底从他脸上消失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了我的心脏。爹死了!就在这一刻!那锁链声……是鬼差?!它们来锁魂了?!
“哗啦——哗啦啦——”
铁链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沉重得如同拖拽着千钧巨石,每一步都踏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那声音绕过堂屋正门,竟……竟朝着屋后去了!
屋后?那只有一间小小的、用泥坯隔出来的柴房,堆着些破烂家什,还有就是……我儿子小栓睡觉的地方!他才六岁!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我猛地惊醒过来,巨大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压倒了那无边的惊悚。儿子!我的小栓!
我像疯了一样冲出爹的屋子,撞开连接堂屋和后间那扇更加破旧的矮门。黑暗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铁链拖曳声仿佛就在耳边震荡,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阴寒气息,死死地锁定了柴房那扇薄薄的木板门!
“哗啦——哗啦啦——”
声音停了!就在柴房门外!
“小栓!”我嘶吼着,声音完全变了调,扑到那扇薄木板门前,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撞!
“哐当!”
门板撞在土墙上,震落一片灰尘。借着堂屋那边透过门缝渗进来的一线微弱、惨白的光,我看到了小栓睡的那张破板床。
儿子小小的身子裹在打满补丁的旧被子里,只露出乌黑的头发顶。他似乎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然而,就在那惨白微弱的光线下,他额头的部位……有什么东西!
一张方方正正的、簇新的百元钞票,紧紧地贴在那里!正是我捡到的那张,裹在红纸里的借命钱!
它像一块粘腻的膏药,牢牢地吸附在小栓光洁的额头上。更恐怖的是,那钞票似乎在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边缘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在吮吸什么的感!随着这微弱的起伏,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婴儿吮吸乳汁般的“咝咝”声,在死寂的柴房里弥漫开来。
小栓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开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不——!”一股撕心裂肺的寒意和剧痛瞬间贯穿了我!那钱!那张该死的借命钱!它在吸我儿子的命!爹的命没借到,它竟缠上了我的小栓!
门外,那令人骨髓冻结的铁链拖曳声,仿佛感受到了屋内的变故,带着一种冰冷的催促和残忍的耐心,再次响了起来!
“哗啦——哗啦啦——”
冰冷、沉重,像敲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
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被冻成了冰渣。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额头上那张吮吸的钞票,那张爹口中阎王爷的“饵”,那张带来这一切灾厄的邪物!它现在正贪婪地贴在我儿子温热的皮肤上,吮吸着他幼小的生命!
门外鬼差的锁链声如同催命的丧钟,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和心脏。不能再犹豫了!小栓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张灰白的小脸在昏暗中像一张脆弱的纸。
我猛地扑到床边,颤抖的手伸向小栓的额头。指尖离那张诡异的钞票还有寸许,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就顺着空气钻了过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那钞票似乎感觉到了我的靠近,吮吸的动作猛地加剧了,边缘甚至微微卷曲起来,发出更清晰的“咝咝”声,像一条伏在伤口上的水蛭在拼命吸血!
“滚开!”我喉咙里爆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恐惧和愤怒烧灼着我的理智。五指猛地合拢,狠狠抓向那张吸附在儿子额头的钞票!
指尖触碰到钞票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冰寒如同高压电流般猛地窜入手臂!那根本不像纸,更像一块刚从千年寒冰里凿出来的冰坨子,又滑又硬,带着一种活物般的抗拒力!同时,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吸力从钞票上传来,死死地“咬”住了我的手指!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微温正被它疯狂地攫取、吞噬!
“啊!”我痛叫一声,本能地想缩手,但一股狠劲也涌了上来。这是小栓的命!我死死抠住那冰硬滑腻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钞票里,猛地向外一撕!
“嗤啦——”
一声极其粘滞、仿佛撕裂湿透皮革的声音响起。
钞票,终于被我硬生生地从儿子额头上撕了下来!
小栓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痛苦的呜咽,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但额头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暗红色的印子,形状大小和那张钞票一模一样,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齿痕般的痕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
我攥着那张撕下来的钞票,它在我手里像活鱼一样疯狂地扭动挣扎,那股冰冷的吸力依旧死死咬着我的掌心,贪婪地吞噬着我的体温和力气。冰寒刺骨的感觉顺着手臂迅速蔓延,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就在这时——
“嘻……”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诡异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柴房里响起。
不是来自门外!不是来自锁链的方向!
那笑声……带着一种纸片摩擦的脆生感,冰冷、空洞,又充满了某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恶意和嘲弄,清晰地、近在咫尺地,从我身后——那扇通往堂屋的矮门方向传来!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一股比刚才更加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我攥着那张还在扭动吸吮的邪异钞票,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头。
堂屋那惨白的灯光,透过矮门敞开的缝隙,斜斜地照进来一小片光区。
就在那惨白光区的边缘,紧贴着门槛内侧的阴影里——
那个用爹的血写了生辰八字的惨白纸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它空无一物的扁平头颅,不知何时,竟微微侧了过来!那张本该空白一片的脸上,此刻竟多出了两点!两点用同样暗红、粘稠的“颜料”点上去的——眼睛!
那两点暗红,在堂屋渗进来的惨白灯光下,如同两滴凝固的、来自深渊的血泪。它正“看”着我,或者说,正“看”着我手中那张疯狂扭动、吸吮着我生命的借命钱。
那张没有嘴巴的扁平脸上,那两点暗红的眼睛下方,惨白的草纸微微向上扯动着,勾勒出一个极其诡异、极其非人的弧度——一个无声的、凝固在纸上的笑容。
“嘻……”
那纸片摩擦般的、冰冷空洞的笑声,又一次在死寂的柴房里幽幽响起,仿佛就贴着我的后颈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