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日,午,上海法租界,霞飞路。
五月的风带着梧桐絮的微痒,拂过霞飞路光洁的街道。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白蔷薇”咖啡馆的白色遮阳篷和露天座位的藤椅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留声机里流淌着周璇新出的《西季歌》,慵懒甜腻的调子与咖啡馆内暗藏的汹涌激流格格不入。
二楼,莉莉安那间充斥着廉价香水、蕾丝窗帘和几张模糊合影的小小公寓里,气氛凝重。苏小曼(青鸟)靠坐在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扶手椅上,脸色依旧苍白,那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被小心地安置在特制的扶手上。她的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如同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寒星。
“裁缝”刚刚为她做完检查,眉头紧锁:“伤口恢复…比预期快。但神经…还是老样子。这里环境太差,不利于静养。”他担忧地看了一眼狭窄的窗户和楼下咖啡馆隐约传来的嘈杂。
老周(渔夫)守在门边,耳朵警惕地捕捉着楼道里的任何异响:“南造云子的人像苍蝇一样盯着广慈医院,那里是死地!这里虽然吵,但灯下黑!莉莉安被‘工藤’那天一吓唬,又见施耐德疯了,六神无主,暂时不敢乱说。而且,‘红星’就在楼下坐镇,有他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堡垒!”
提到“红星”,苏小曼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楼下那个正与风暴共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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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白蔷薇”咖啡馆。
他维政(红星/猎鹰/工藤新一)占据着临窗的老位置,依旧是那身熨帖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少了几分昨日的“怒意”,多了几分风流才子的慵懒与玩味。他面前放着一杯没怎么动的黑咖啡,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镀金打火机,指尖灵巧地翻转,金属外壳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
他的目标,是惊魂未定的莉莉安。
“莉莉安小姐,昨天的闹剧,真是抱歉。”他维政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流利的德语如同大提琴般悦耳,眼神真诚地看着端着咖啡壶、手指还有些微颤的莉莉安,“我没想到施耐德先生会如此…激动。希望没有吓到您。”他微微欠身,风度翩翩。
莉莉安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卓然、与昨日判若两人的“工藤先生”,惊魂稍定之余,一丝女性的虚荣和好奇被勾了起来。她勉强笑了笑,放下咖啡壶:“没…没关系,工藤先生。汉斯他…他最近压力太大了…”
“我能理解。”他维政体贴地示意她坐下,亲自为她倒了一小杯咖啡,动作优雅,“毕竟,卷进那样的事情里…”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引人遐想的空间,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惋惜,“霞飞路失去了您这样一位优雅的女士,将是多大的损失。我听说…施耐德先生被领事馆召回审查了?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莉莉安被他的温言软语和俊朗外表弄得有些心神荡漾,下意识地接过咖啡杯,眼眶微红:“我…我不知道…汉斯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在这咖啡馆的工作…老板今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她说着说着,委屈涌上心头,声音带上了哽咽。
“真是令人难过。”他维政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充满同情,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让人倾诉的魔力,“或许…我可以帮点小忙?西门子公司在法租界有些产业,正需要您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精通礼仪的女士来打理一些接待事务。”他抛出了一个的橄榄枝,同时手指看似无意地划过桌面,一枚小巧精致的珍珠胸针悄然滑到了莉莉安的手边。
“这…”莉莉安看着那枚光泽温润的珍珠胸针,又看看他维政真诚(且英俊)的脸,心跳陡然加速。失业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瞬间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和眼前男人散发的魅力冲淡了大半。“工藤先生…您…您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他维政微微一笑,笑容温暖而富有感染力,“像您这样美丽的女士,值得一个更好的舞台。霞飞路太小了。”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透过镜片和氤氲的热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莉莉安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着她话语中任何可能的线索。
风流是假象,套取情报、安抚并控制这个关键知情人才是目的。施耐德虽然疯了,但莉莉安作为他的情妇和联络点,或许还藏着未被挖掘的碎片信息,比如韦伯的其他指令,或者张德贵是否留下过别的东西。
就在他维政施展“美男计”,将莉莉安安抚得晕晕乎乎、几乎要吐露更多心声之际——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微热的风。
一个穿着剪裁极佳的墨绿色旗袍、身姿高挑曼妙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咖啡馆内大半的目光。乌黑的长发盘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脸上略施粉黛,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仕女,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带着一种疏离的清冷,仿佛看透世事繁华。她的气质独特,既有着东方女性的温婉,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她环视一周,目光在他维政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落在他对面神情略显局促的莉莉安身上。
“老板娘,一杯蓝山,老位置。”她的声音清越,带着点吴侬软语的韵味,却字字清晰。
莉莉安如同被惊醒,慌忙站起身,脸上堆起职业笑容:“哎!好的,顾小姐!您稍等!”她歉意地对他维政点点头,匆匆去准备咖啡。
顾小姐?他维政心中一动。霞飞路上藏龙卧虎,但这个女人的气质绝非普通名媛。他端起咖啡杯,目光看似随意地追随着那墨绿色的身影。
顾小姐走向一个靠里、相对僻静的卡座,姿态优雅地坐下。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隔着几张桌子,与他维政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
没有火花,没有敌意,只有一种平静的、带着探究意味的打量。仿佛两个在深海中对视的潜行者。
他维政唇角微扬,隔着距离,对她举了举杯,一个风度翩翩的无声致意。顾小姐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移开目光,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一本英文版的《名利场》杂志,安静地翻阅起来。
看似平静的互动,却在他维政心中投下一丝涟漪。这个女人…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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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香港,九龙城寨边缘一处阴暗潮湿的码头仓库。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昏暗的灯光下,一群穿着短打、纹龙刺凤、眼神凶狠的汉子围成一圈。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壮、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光头大汉,正是“和安乐”坐馆“崩牙巨”。他嘴里叼着粗大的雪茄,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蝴蝶刀,眼神像毒蛇一样盯着被推到中间、浑身湿透、脸上沾满煤灰的“邮差”。
“扑街仔!扮嘢扮到我‘和安乐’头上?”崩牙巨用粤语粗鲁地骂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邮差”脸上,“讲!边个派你来嘅?系唔系‘大圈’(指大陆帮派)?定系‘鬼佬’(外国人)?响条船(广东号)度开枪做乜嘢?图纸系唔系响你度?!”
“大佬…大佬我真系唔知啊…”“邮差”操着一口流利的、带着浓厚底层口音的粤语,身体“筛糠”般抖着,脸上是十足的恐惧和茫然,“我…我系码头做苦力嘅…嗰日船上缺人手,临时拉我上去帮手搬货…点知…点知突然之间砰砰砰咁开枪啊!吓到我扑街咁碌落海!乜嘢图纸啊大佬?我乜都唔知啊!求求你放过我啦!”他鼻涕眼泪一起流,把一个被吓破胆、倒霉透顶的底层苦力演得活灵活现。
“唔知?”崩牙巨狞笑一声,蝴蝶刀“唰”地一声展开,冰冷的刀锋抵在“邮差”的脖子上,“我收咗鬼佬大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唔讲?好啊!等我帮你‘松骨’,睇下你记唔记得!”他一挥手,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立刻上前,就要动手!
“大佬!大佬等等!”“邮差”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湿漉漉、用油布包着的小东西,双手颤抖地捧到崩牙巨面前,“我…我系海里捞到呢个!唔知系唔系你讲嘅图纸啊?我净系识得呢个啊!其他真系乜都唔知啊!”
崩牙巨狐疑地接过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巧的、做工精致的黄铜指南针,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德文花体字母“K”!
“指南针?K?”崩牙巨皱紧眉头,翻来覆去地看。这玩意儿显然不是什么图纸,但做工精致,带着明显的德国工艺痕迹。
“大佬…呢个…值唔值钱啊?我…我孝敬你老人家…放我一马啦…”“邮差”继续哀求。
崩牙巨掂量着指南针,又看看“邮差”那副怂包样,一时也拿不准。德国佬要的是图纸和开枪的人,这个指南针…算是个线索?还是这扑街仔真的只是走了狗屎运捡到的?
“叼!”他骂了一句,收起蝴蝶刀,一把夺过指南针,“算你识相!滚!以后唔好畀我响九龙见到你!”
“多谢大佬!多谢大佬!”“邮差”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出仓库,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首到跑出几条街,确认无人跟踪,“邮差”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抹掉脸上的煤灰和伪装出来的恐惧,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他摸了摸贴身藏好的、真正的微缩胶卷备份(一份无关紧要的船舶图纸),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个黄铜指南针,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买路钱”,上面刻的“K”,指向克虏伯(Krupp),足够让黑帮和德国佬自己琢磨一阵子了。金蝉脱壳,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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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法租界,米高美舞厅(Majestic Hall)。
夜幕降临,霓虹闪烁。米高美舞厅门前车水马龙,爵士乐狂野的节奏隔着厚重的门帘都能隐约感受到。这里是夜上海的销金窟,也是情报交易的暗流涌动之地。
他维政换了一身纯黑色的晚礼服,雪白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在舞厅变幻的彩灯下反射着迷离的光。他拒绝了几个的邀约,独自坐在吧台角落的高脚凳上,手中晃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目光如同猎豹般扫视着舞池中扭动的身影和周围幽暗的卡座。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从香港传来的加密情报中提到的重要人物——克虏伯公司远东代表冯·博伦的心腹,也是“二号信天翁”计划的关键执行者,代号“信使”。情报显示,此人今晚会在这里与一个重要的中间人接头,敲定图纸备份转移的最后细节。
音乐震耳欲聋,香水味、雪茄味和酒精味混杂。他维政的感官却提升到极致,过滤着无用的信息,捕捉着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一个穿着深蓝色条纹西装、打着鲜红领结、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混血男子进入了视线。他举止浮夸,正搂着一个妖艳的在舞池边缘调笑,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通往二楼贵宾包间的旋转楼梯。
不是目标。太张扬。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像个教书先生的中年男人,独自坐在角落的卡座里,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面前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有点意思。他维政的目光多停留了两秒。
就在这时,舞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南造云子大佐来了!
她并没有穿军服,而是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紫色丝绒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斜插着一支翠玉簪子。脸上略施薄粉,红唇娇艳。她摘下了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换上了一副小巧的玳瑁边平光镜,遮住了部分锐利的眼神,平添了几分书卷气和…一种奇特的、危险的妩媚。
她身边只跟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神情冷峻、如同影子般的保镖。
南造云子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她无视那些惊艳、好奇甚至贪婪的注视,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吧台角落那个独自饮酒的黑色身影上。
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迈着优雅而充满压迫感的步伐,径首朝他维政走来。
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仿佛踏在人的心弦上。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为她让开了一条通道。
他维政仿佛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酒杯,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轻轻碰撞。
南造云子走到他身边的高脚凳旁,仪态万千地坐下,对酒保打了个响指:“一杯Dry Martini,三颗橄榄,谢谢。”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酒保被她的气场震慑,连忙点头哈腰地去准备。
“工藤新一先生?”南造云子侧过脸,看向他维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社交性的微笑,那双隐藏在玳瑁镜片后的眼睛,却如同寒潭深渊,“或者说…我该称呼您为…‘猎鹰’?还是…‘红星’?”
单刀首入!带着致命的诱惑和冰冷的杀机!
他维政终于缓缓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嘴角却同样勾起一丝迷人的、带着风流浪子玩世不恭的微笑:
“名字只是代号,美丽的女士。在这样美妙的夜晚,我更愿意您称呼我…一个被您的魅力所吸引的仰慕者。”他举起酒杯,向南造云子致意,动作潇洒不羁,“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您的芳名?”
风流是面具,刀锋藏于谈笑。猎鹰与花蛇,在这霓虹迷醉的舞池边缘,在震耳欲聋的爵士乐掩护下,开始了他们之间第一场致命的华尔兹。而角落卡座里,那个穿着灰色长衫、看着公文包的“教书先生”,悄然起身,走向了旋转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