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凌晨至清晨,上海法租界某安全屋。
雨势渐歇,窗玻璃上只余下蜿蜒的水痕,将远处礼和洋行方向那片逐渐黯淡下去的、地狱般的橘红色天幕切割成模糊的碎片。安全屋内弥漫着碘酒、血腥气和未散尽的硝烟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战争边缘的苦涩气息。
他维政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左臂外侧那道狰狞的擦伤己被仔细清理、缝合、包扎妥当。药粉的刺激和缝合线的拉扯带来持续的、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如同被冰水浇过。他靠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湿透的西装裤紧贴着肌肉线条流畅的长腿,面前那张简陋的木桌上,摊开着从“露西亚”保险柜里带出的文件,以及那个冰冷的、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密码盒。
老周坐在他对面,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一边往弹匣里压着黄澄澄的子弹,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那个盒子:“这玩意儿…真他娘是块硬骨头。就这几个破轮子,转来转去,能藏住‘佛手’那老狐狸的真身?”他语气里带着老兵油子对精巧机关惯有的不信任和一丝烦躁。
“‘佛手’不是老狐狸,是条藏在长江浑水里的巨鳄。”他维政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沉稳。他拿起一份文件,指尖划过电报抄录稿上那个刺眼的代号——“佛手”(Buddhas Hand),以及地图右下角标注的日期“1936年5月15日”和神秘的缩写“S.P.”。“你看这些电报,‘夜莺’发,‘啄木鸟’收,绕开德国在华公开机构,专门协调‘佛手’的走私渠道。‘佛手’的能量,绝不仅限于打通关节那么简单。他手里攥着的,很可能是能让德国人绕过《凡尔赛条约》、偷偷武装自己的命脉——战略矿砂、稀有金属,甚至…军火图纸!”
老周倒吸一口凉气,压子弹的动作都顿住了:“娘的!那这盒子里的东西…要是真装着这王八蛋的名字…”
“或者,是能让他粉身碎骨的证据。”他维政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金属盒侧面那排细小的字母转轮上。八个转轮,每个转轮刻着从A到Z的二十六个字母,外加0到9十个数字,组合的可能性如同浩瀚星河。“施耐德用‘圣母的怀抱’藏钥匙,心思缜密。这密码,也绝不会是简单的生日或名字缩写。”
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带着薄茧,极其稳定地开始尝试。首先,是电报里出现的代号:
“Nachtegal”(夜莺)-输入无效。
“Specht”(啄木鸟)-无效。
“Buddhas Hand”(佛手)-无效。
尝试日期组合:“19360515”、“15051936”…所有排列组合,转轮锁纹丝不动,冰冷的金属外壳沉默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他又拿起施耐德的备忘录摘要,上面潦草的字迹提到了韦伯对“佛手”的猜忌以及与日本“梅”机构的接触。他尝试输入“Weber”(韦伯)、“Ume”(梅)、“Nanzhao”(南造)…依旧石沉大海。
时间在指尖与冰冷转轮的细微摩擦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深蓝,宣告着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即将过去,但紧绷的神经却无法松弛分毫。老周早己压满了几个弹匣,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但耳朵却像雷达般竖着。
他维政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臂的伤口在持续的思考和操作下隐隐作痛。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难道线索错了?还是…这盒子本身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就在这时!
“笃笃…笃笃笃…笃笃…”
极其轻微、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从安全屋后门的方向传来,如同雨滴敲打瓦片。三短,三长,再三短——是“裁缝”顾曼君与他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
老周猛地睁开眼,如同猎豹般无声地弹起,手枪瞬间滑入掌心,身体紧贴门边墙壁,眼神锐利如刀。
他维政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将文件和密码盒扫进桌下的暗格,随手抓起一件挂在椅背上的干净衬衫披上,遮住了绷带。他朝老周微微颔首。
老周如同鬼魅般移到后门,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没有异常,才极其缓慢地拉开一道门缝。
门外,站着顾曼君。
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旗袍,只是外面罩了一件深灰色的薄呢风衣,金丝边眼镜后的眸子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她的发髻比昨夜更加松散,几缕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脸颊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得愈发苍白。手中提着一个藤编的食盒,散发出温热食物和草药的混合气息,这寻常的伪装,却掩不住她周身萦绕的紧张。
“周先生。”顾曼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急切地越过老周的肩膀,投向屋内。
老周侧身让她进来,迅速关好门,警惕地守在门后。
“顾小姐!”他维政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眼神却瞬间锁定了她,“你怎么样?南造云子有没有为难你?”他快步上前,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迅速扫视,确认没有明显的伤痕。
“我没事。”顾曼君摇摇头,将食盒放在桌上,目光却紧紧落在他披着衬衫的左臂位置,那隐隐透出的绷带轮廓让她瞳孔一缩。“你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他维政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但眼神却异常凝重,“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太冒险了!南造云子一定在盯着你!”
“她的人撤了,但肯定还有暗哨。”顾曼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加快,“时间紧迫,我来是有重要消息!”她顾不上寒暄,首接切入主题,“第一,我的人刚传回消息,‘青鸟’被‘扳手’和‘榔头’从礼和洋行废墟里救出来了!人还活着,但伤得很重,多处骨折,严重烧伤,还在昏迷!己经转移到绝对安全的地方救治!”
这消息如同强心针!他维政和老周眼中同时爆发出振奋的光芒!“好!太好了!”老周忍不住低吼一声,拳头重重砸在掌心。救出“青鸟”,是这场惨烈行动中最珍贵的战果!
“第二,”顾曼君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丝后怕,“南造云子没有在我那里搜到东西,但她绝不死心。我离开‘露西亚’时,感觉至少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是在放长线,想通过我找到你,或者…找到东西的去向。”
“意料之中。”他维政眼神冰冷,“那条毒蛇,耐心好得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顾曼君的目光转向他维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关于那个密码盒!我回来之后,反复回想施耐德和‘露西亚’老伯爵夫人说过的话,还有莉莉安…她之前跟我闲聊时,无意中提过一件事!”
“莉莉安?”他维政精神一振。
“对!”顾曼君语速极快,“她说,有一次施耐德喝多了,跟她炫耀自己藏东西的本事,说真正的秘密,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日常’里。他还得意地说,连他的情妇都不知道他最重要的东西,是用‘她最喜欢的歌’加上‘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日子’来守护的,只不过…他用的是‘德文的拼法’和‘数字的游戏’。”
“情妇?歌?日期?德文拼法?数字游戏?”他维政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瞬间将这几个关键词与眼前的密码锁联系在了一起!莉莉安无意间泄露的碎片,此刻成了照亮迷雾的关键火把!
“施耐德在法租界公开的情妇是谁?”他维政追问,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一个叫苏菲·杜邦的法国女人,在霞飞路开了一家小香水店。”顾曼君显然做足了功课,“据说施耐德对她颇为迷恋,经常光顾。他们第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去年…1935年的圣诞节,百乐门的化装舞会上。”
“1935年12月25日…圣诞节…”他维政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苏菲·杜邦…法国女人…她最喜欢的歌?”他猛地抬头,“老周!立刻查!霞飞路苏菲·杜邦香水店,她店里或者公开场合最常播放、或者她提过最喜欢的法国歌曲是什么!要快!同时确认施耐德是否在那天送过她特殊礼物!”
“明白!”老周没有丝毫犹豫,身影一闪,迅速消失在通往隔壁通讯间的暗门后。
安全屋内只剩下他维政和顾曼君。紧张的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即将揭晓的密码而更加凝滞。桌上食盒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与冰冷的密码盒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维政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冰冷的金属盒上,八个字母数字转轮沉默地矗立着。他拿起盒子,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大脑飞速运算着顾曼君带来的信息。
“德文的拼法…数字的游戏…”他低声重复着,眼神锐利如鹰,“施耐德是德国人,密码核心是德文拼写。日期是1935年12月25日,圣诞。法国女人最喜欢的歌…会是《香榭丽舍》?《玫瑰人生》?还是…更经典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顾曼君紧张地看着他,呼吸都放轻了,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风衣的下摆。
终于,暗门再次滑开,老周快步返回,脸上带着一丝兴奋:“查到了!那法国娘们儿最喜欢哼的是《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施耐德去年圣诞确实送了她一条镶钻的玫瑰金项链,发票日期就是1935年12月25日!错不了!”
“《玫瑰人生》… Rose…玫瑰… Rosen…”他维政眼中精光大盛!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骤然点亮!“德文里,‘玫瑰’是‘Rose’,复数‘Rosen’!日期19351225!”
他修长而稳定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开始拨动密码盒侧面的转轮。
第一步:将“ROSE”的德文复数形式“ROSEN”转换为数字。按照字母表顺序:R=18, O=15, S=19, E=5, N=14。
第二步:结合关键日期“19351225”。
第三步:进行施耐德惯用的“数字游戏”——将字母转换的数字与日期数字进行交叉错位相加(R=18+ 1=19; O=15+ 9=24; S=19+ 3=22; E=5+ 5=10; N=14+ 1=15;日期剩余数字2、5,则取Rosen后两位对应的日期数字2和5相加:N=14+ 2=16;最后一个位置取日期最后一位5)。
最终得出八位密码序列:19- 24- 22- 10- 15- 16- 5
他维政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八个转轮依次拨动到对应的数字位置:19, 24, 22, 10, 15, 16, 5。
当最后一个数字“5”被拨到位——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安全屋中炸响的机括弹开声响起!
黑色金属盒的顶盖,应声弹开了一条缝隙!
成了!
饶是冷静如他维政,呼吸也在这一刻有了瞬间的凝滞!老周瞪大了眼睛,拳头紧握!顾曼君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紧张!
他维政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
盒内没有金光闪闪的珠宝,也没有写着名字的纸条。只有两样东西:
1.一卷极其微小的、包裹在防潮蜡纸里的胶卷。
2.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印着德文和日文的单据。单据抬头赫然是:
“礼和洋行–特殊货物寄存凭证”
货物编号:SP-19360515-7
寄存人:一栏是空白的印章痕迹,但旁边有一个极其潦草、几乎难以辨认的汉字签名,依稀能看出是“吴”字!
提取权限:标注着复杂的权限要求,核心是:“需持本凭证及‘佛手印鉴’原件,于指定日期(1936年5月15日)至指定地点(单据下方用更小的字印着一个地址:十六铺码头,隆昌货栈丙字七号库)提取。”
单据最下方,印着一个清晰的、拇指大小的朱红色印鉴图案——那是一只线条古朴、掌心向上、五指自然微曲的佛手图形!
“佛手印鉴!”老周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单据下方那个朱红色的图案,“原来他娘的‘佛手’是这个意思!是印章!是提货的信物!”
“吴?”顾曼君也凑近细看那个潦草的签名,秀眉紧蹙,“上海滩姓吴的大亨可不少…吴西宝?吴开先?还是…”
“胶卷里,或许有答案。”他维政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卷微型胶卷,对着窗外透进来的、越来越亮的晨曦微光。胶卷的片头上,用极细的笔写着几行微缩的德文和数字编码。“这是…高分辨率微缩拍摄的文件!内容量极大!需要专业设备和显影药水才能读取。”
他放下胶卷,目光灼灼地看向那张单据,手指重重地点在提取日期和地点上:“但眼下,这才是最迫在眉睫的!五天之后,5月15日,十六铺码头,隆昌货栈丙字七号库!‘佛手’或者他的代理人,一定会带着这个‘佛手印鉴’去提取‘杉计划’的关键货物!这就是钓出‘佛手’真身的绝佳机会!”
他猛地站起身,牵动伤口带来的刺痛让他眉头一拧,却丝毫无法压制他眼中燃烧的战意和锐利锋芒。一夜的疲惫、伤痛、在密码迷宫中挣扎的挫败感,在这一刻被巨大的、锁定目标的兴奋所取代。
“老周!”
“在!”
“立刻安排!第一,将这胶卷和单据拍照备份,原件用最高等级渠道,火速送回‘老家’(兔子总部)!请求总部动用一切资源,全力破解胶卷内容!第二,动用我们在十六铺码头和隆昌货栈的所有内线,把丙字七号库给我盯死了!连一只耗子进出都要记录!第三,查!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查清楚,上海滩所有有能量、姓吴或者可能用‘吴’字化名、并且能接触到德日核心走私渠道的大佬!重点排查与德国礼和洋行、日本三井三菱等商社有密切往来的人!”
“是!”老周领命,转身就要去执行。
“等等!”顾曼君突然开口,她拿起桌上那张单据,指着那个“佛手印鉴”的图案,眼神异常明亮,“这个印鉴的图案…我见过!”
他维政和老周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脸上!
“在哪里?”他维政追问。
“在莉莉安身上!”顾曼君语出惊人,“不是实物,是…纹身!很隐蔽!就在她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一个很小的、朱红色的、线条一模一样的佛手图案!当时给她处理伤口换衣服时,我无意中看到的!她还很紧张地遮掩了一下,说是以前在柏林时纹的护身符…我当时没多想…”
“锁骨下?纹身?护身符?”他维政眼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猜想在他脑中瞬间成型!“难道…莉莉安自己…就是‘佛手’的信物?或者…是‘佛手’身份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太过震撼,让整个安全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发出刺耳的铃声!是安全屋的加密内线!
老周迅速抓起听筒:“喂?”
听筒里传来“扳手”焦急而虚弱的声音(显然是通过中转):“周…周哥!‘青鸟’…‘青鸟’刚才醒了一下!很短暂!就…就说了几个字…又昏过去了!”
“她说了什么?!”老周急问,同时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那头,“扳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她…她抓着我的手…眼睛瞪得很大…说…说‘佛手’…‘佛手’…是…是‘双面佛’…他…他戴着‘金丝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