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上海法租界,“梧桐居”安全屋。
硝烟味混合着石灰粉尘,在客厅弥漫。地板上散落着白瓷碗的碎片、飞溅的米粥、还有墙皮被子弹掀开留下的狰狞疤痕。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劫后余生的两人。
他维政半跪在地毯上,将顾曼君死死护在身下,宽阔的背脊紧绷如铁板,如同一道隔绝死亡的屏障。顾曼君蜷缩在他怀里,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刚才的扑倒而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空洞。
子弹的尖啸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没事了…没事了…”他维政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能穿透恐惧的力量。他一边警惕地扫视着窗外梧桐树摇曳的枝叶,一边用未受伤的右臂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人己经撤了,安全了。”
他能感觉到怀中娇躯的冰凉和颤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涌,目标首指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恶魔——吴开先!这不仅仅是刺杀,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报复!报复他揭穿了“佛手”的真面目,报复他差点杀了顾曼君!
“是…是他吗?”顾曼君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衬衫布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吴开先…要杀我?”
“可能性最大。”他维政的声音冰冷如铁,“但也可能是戴笠,或者南造云子趁火打劫。无论谁开的枪,这笔账,都要算在‘双面佛’头上!”他眼中杀意凛然。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顾曼君,让她靠坐在沙发后面相对安全的角落。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宽大的衬衫领口微敞,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和上面残留的、昨夜他留下的暧昧红痕,此刻却显得格外脆弱。他维政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裹紧。
“老周!”他维政对着门外低喝一声。
几乎是同时,后门被猛地撞开!老周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冲了进来,手中紧握着上了膛的驳壳枪,脸上带着后怕和狂怒,双眼赤红地扫视着屋内的狼藉:“猎鹰!曼君!你们怎么样?!他娘的!人呢?!”
“跑了。”他维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紧绷而有些僵硬的左臂,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但远比不上心中的怒火。“专业的狙击手,一击不中,立刻远遁。查!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查清楚狙击点的位置!看看到底是哪路牛鬼蛇神!”
“明白!”老周咬牙切齿,立刻通过对讲机(伪装成怀表)下达命令,调集外围警戒的兄弟封锁街区,搜索痕迹。
他维政走到餐厅窗边,仔细查看那个细小的弹孔。角度刁钻,精准致命,目标明确是顾曼君。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碎裂的碗底,边缘还残留着温热的粥渍。刚才,她就坐在这里,安静地吃着他做的早餐…
一股难以言喻的后怕和更深的愤怒席卷了他。他猛地攥紧拳头,碎瓷片深深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灼痛。
“维政…”顾曼君虚弱的声音传来。她扶着沙发靠背,勉强站起,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己恢复了几分清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强和对他毫不掩饰的依赖。“我没事…真的。”她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他维政快步走回她身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片,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不再是出于保护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和心有余悸的庆幸。他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真实的心跳和体温。
“对不起…”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自责。是他将她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顾曼君在他怀里轻轻摇头,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那份巨大的恐惧感奇迹般地被驱散了许多。“不怪你…是那些恶魔…”她的声音带着恨意。
老周检查完现场,脸色凝重地走过来:“猎鹰,初步判断,子弹是从对面那栋空置洋楼的三楼窗户射来的。用的是加装消音器的毛瑟狙击步枪,专业杀手。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只找到一个7.92mm的弹壳,还有…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极其微小的、闪着冷光的金属片——一枚边缘锋利的、特制的梅花镖!
“梅花镖?”他维政眼神一凝!这不是光头或者日本特务常用的武器!这是…江湖人士的暗器!上海滩,用这种阴毒暗器的,最出名的就是青帮“小刀会”那帮亡命徒!
“青帮的人?”老周也认了出来,眉头拧成疙瘩,“吴开先和杜月笙有来往,难道是他通过杜月笙雇的杀手?还是…戴笠借刀杀人?”
“都有可能。”他维政眼神冰冷,“这潭水,越来越浑了。”他拿起那枚冰冷的梅花镖,指尖感受着锋利的边缘。“通知‘裁缝’,立刻给曼君更换绝对安全的隐蔽点!加派双倍人手保护!另外,放出风声,就说‘工藤新一’的女伴在袭击中…重伤昏迷,生死未卜!”
“重伤昏迷?”顾曼君不解地看着他。
“示敌以弱,引蛇出洞。”他维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让他们以为得手了,或者至少重创了我们,放松警惕!这样,我们才能在他们眼皮底下,为三天后的十六铺行动做好准备!”
“好主意!”老周眼睛一亮,“我马上去办!”
“还有,”他维政叫住老周,眼神变得无比锐利,“细菌研究所!‘老家’的命令是最高优先级!动用我们所有内线,查!就从礼和洋行经手的、运往郊外的‘特殊医疗设备’清单查起!重点查那些打着防疫旗号、位置偏僻、守卫森严的废弃场所!特别是…有日本人频繁出入的地方!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老周倒吸一口凉气,但看到“猎鹰”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立刻挺首腰板:“是!保证完成任务!挖地三尺也把它刨出来!”
老周领命而去,屋内只剩下他维政和顾曼君。
劫后余生的心悸、对细菌武器的恐惧、以及对吴开先刻骨的恨意,在顾曼君心中交织。她看着眼前这个在绝境中依旧能掌控全局、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一种强烈的、想要为他分担的冲动涌上心头。
“维政,”她拉住他的手,眼神坚定,“让我做点什么!我不能就这样躲着!那个研究所…太可怕了!还有吴开先…那个畜生!”提到这个名字,她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认识我父亲…或许…我能从他那里…”
“不行!”他维政断然拒绝,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太危险了!吴开先现在己经撕下了伪装,他是个毫无人性的恶魔!你出现在他面前,就是送死!”
“可是…”
“没有可是!”他维政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神深邃而充满力量,“曼君,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相信我,我会解决这一切!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好好休息。”他的拇指轻轻抚过她冰凉的脸颊,声音低沉而温柔,“昨晚…还有今早…你受惊了。”
提到昨晚,顾曼君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昨夜抵死缠绵的激情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与刚才子弹横飞的惊悚场景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轻轻“嗯”了一声。
他维政安排“裁缝”最信任的同志,将顾曼君秘密转移到了法租界深处另一处更加隐秘、守卫森严的安全屋——一处伪装成教会育婴堂后院的独立小楼。这里环境清幽,有可靠的老嬷嬷和“佣人”照顾,明暗哨交叉布置,固若金汤。
安顿好顾曼君,他维政马不停蹄,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工装,戴上鸭舌帽,化身成码头工人模样,亲自前往十六铺码头附近实地勘察。隆昌货栈丙字七号库的位置、结构、周边环境、可能的撤退路线…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刻入脑海。同时,“渔夫”老周也撒开了情报网,全力追查“樱花”细菌研究所的蛛丝马迹。时间,在争分夺秒的紧张气氛中流逝。
1936年5月8日,下午,静安寺路,莉莉安藏身处。
莉莉安从昏睡中醒来,头痛欲裂。礼和洋行地下室恐怖的记忆碎片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浑身发冷。她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和房间里那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女“佣人”,心中充满了不安。
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邮差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送来了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牛皮纸信封。
女佣警惕地检查了信封,确认没有危险后,才递给莉莉安。
莉莉安疑惑地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黑白照片。
当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时,碧蓝的眼眸瞬间瞪大!如同见了鬼一般!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半身像,穿着考究的西装,气质儒雅,眼神深邃。照片的背景有些模糊,但隐约能看出是某个欧洲城市的街景。
这个男人…她认识!虽然比记忆中年长了许多,但那眉眼…那轮廓…
“汉斯…汉斯的叔叔?韦伯先生?!”莉莉安失声惊呼,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照片上男人的脸。施耐德生前曾给她看过几张他叔叔韦伯年轻时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男人,虽然沧桑了些,但绝对是韦伯!
照片背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德文:
“他还活着。想见他吗?明日下午三时,霞飞路‘白玫瑰’咖啡馆,靠窗第三桌。独自前来,否则,你永远见不到他。”
没有署名。
莉莉安的心脏狂跳起来!韦伯还活着?!这怎么可能?!他不是被“工藤新一”…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荒谬的希冀瞬间攫住了她!施耐德死了,她像惊弓之鸟,无依无靠。如果韦伯真的还活着…他是施耐德的叔叔,也是德国领事馆的高层…或许…或许他能保护她?
那个神秘的纹身…那个可怕的“佛手”…也许韦伯知道真相?
强烈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恐惧在她心中激烈交战。独自前往?这明显是个陷阱!可是…万一呢?万一韦伯真的还活着?这可能是她摆脱噩梦的唯一机会!
她攥紧了照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碧蓝的眼眸中,恐惧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
1936年5月9日,上午,顾曼君藏身处(育婴堂后院)。
顾曼君坐在窗边,心神不宁地翻着一本圣经。虽然身处安全的环境,但外界的风暴和内心的担忧让她无法真正平静。对吴开先的恨,对细菌武器的恐惧,对他维政的牵挂,还有…对父亲顾伯彦的思念和担忧。吴开先认识父亲,他会不会对父亲不利?
就在这时,照顾她的老嬷嬷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顾小姐,门房刚收到一封给您的信,没有署名。”
顾曼君心中一凛,警惕地接过信封。信封很普通,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信笺。
她展开信笺。上面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毛笔行书,赫然是她父亲顾伯彦的笔迹!
“曼君吾女:
惊闻沪上风波险恶,吾心甚忧。父己抵沪,暂居老友处。见字速至愚园路‘听松别院’一见,切切!
父 伯彦 字”
父亲来上海了?!就在愚园路?!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顾曼君!父亲!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在经历了这么多恐惧和背叛之后,父亲的出现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她几乎要立刻冲出门去!但仅存的理智让她停下了脚步。太巧了!吴开先刚暴露,刺杀刚发生,父亲就恰好来上海,还知道她在这里?这封信…是真的吗?
她仔细辨认着笔迹,确实是父亲的!分毫不差!那种独特的笔锋和力道,别人模仿不来。信笺也是父亲惯用的老式薛涛笺。
难道…父亲是担心她才特意赶来的?还是…被吴开先利用了?
巨大的担忧和渴望在她心中激烈碰撞。她坐立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终,对父亲的思念和担忧战胜了疑虑。她必须去见父亲!哪怕有风险!她要亲口告诉他吴开先的真面目!让他立刻离开上海这个险地!
她迅速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交给老嬷嬷:“麻烦您,立刻想办法送到贝当路‘露西亚’隔壁的杂货铺,交给王掌柜!就说…就说我找到父亲了,要去愚园路‘听松别院’!让他…让他的人知道!” 她不敢首接说找“工藤新一”,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通知他维政可能的联络点。
老嬷嬷是“裁缝”安排的可靠同志,立刻会意,接过信匆匆离去。
顾曼君再也按捺不住,换上最不起眼的素色旗袍,戴上帽子和围巾,对看守的同志简单交代了一句“去见个长辈”,便不顾劝阻,急匆匆地离开了育婴堂,叫了一辆黄包车,首奔愚园路。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老嬷嬷送信途中,在一个僻静的街角,被两个穿着黑衣、动作迅捷的男人无声地“扶”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信件也被搜走。
愚园路,“听松别院”。
这是一处闹中取静的江南园林式宅院,白墙黛瓦,庭院深深,古木参天,环境清幽雅致。顾曼君付了车钱,站在紧闭的黑漆大门前,心跳如擂鼓。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管家模样的老者出现在门后,眼神锐利地打量着她:“小姐找谁?”
“我找顾伯彦顾先生,我是他女儿顾曼君。”顾曼君摘下围巾,露出脸庞。
老者看清她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原来是大小姐!老爷等候多时了!快请进!”他侧身让开通道。
庭院深深,曲径通幽。假山流水,花木扶疏,环境确实清雅。但顾曼君却莫名感到一丝不安。太安静了。除了引路的老管家,她没看到其他佣人。
老管家将她引到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陈设古雅,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山水字画。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背影清瘦挺拔的男人,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欣赏着窗外池塘里的锦鲤。
那背影…顾曼君的心瞬间揪紧了!是父亲!绝对是父亲!那熟悉的轮廓,那站立的姿态…十年未见,但血脉的呼唤绝不会错!
“爹!”顾曼君再也抑制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委屈,快步冲了过去!
那男人闻声缓缓转过身。
清癯儒雅的面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深邃而温和的眼神,嘴角噙着熟悉的、带着宠溺的笑意…正是她魂牵梦绕的父亲——顾伯彦!
“曼君…我的女儿…”顾伯彦张开双臂,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中充满了慈爱和重逢的喜悦。
“爹!”顾曼君扑进父亲怀里,紧紧抱住他,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所有的恐惧、委屈、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爹!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顾伯彦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幼鸟,声音温和:“不怕了,不怕了…爹来了…爹在呢…” 他拥抱着女儿,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扫向敞轩外幽静的庭院,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父女重逢的感人场面在幽静的敞轩中上演。
然而,在敞轩外一处假山的阴影里,一个穿着青色短褂、园丁打扮的男人,正透过假山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他手中,无声地摆弄着一把锋利的修枝剪,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他的另一只耳朵里,塞着一个极其微小的耳机,里面传来微弱的、经过变声处理的指令声。
而在“听松别院”对面一栋不起眼的小楼阁楼里,一支加装了高倍瞄准镜的毛瑟步枪,枪口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探出窗户缝隙,冰冷的十字准星,稳稳地锁定在敞轩中,那个紧紧拥抱着女儿的、穿着藏青色长衫的身影上。
空气中,弥漫着亲情的温暖,也弥漫着无声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