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的那道裂纹,像一张狞笑的嘴,割裂了现实与最后的虚幻。陈默坐在冰冷潮湿的楼梯上,很久,很久。楼道里弥漫着劣质油烟和潮湿霉变的气息,偶尔有脚步声从楼上或楼下响起,带着生活的重量匆匆掠过他这摊被遗弃的废墟。右腿的在廉价喷雾的短暂麻痹后,更深层的钝痛开始苏醒,如同有无数细小的钢针随着每一次心跳,在骨缝和筋络里反复穿刺。肺部的灼烧感更清晰了,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嗽声。
时间失去了意义。首到楼道窗外那点灰白的天光一点点被更深的暮色吞噬,首到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彻底笼罩了这个角落。 “陈默?” 一个带着疲惫和担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刘芳不知何时回来了,她单脚跳着,手里拎着一个薄薄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蔫黄的青菜和一个冷硬的馒头。她看着蜷缩在黑暗中、几乎与台阶融为一体的身影,心猛地揪紧。 “……嗯。”陈默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试图站起来,右腿刚用力,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又跌坐回去。 刘芳赶紧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旁边的台阶上,顾不上自己同样肿痛的脚踝,伸手去扶他。“小心腿!” 她的手臂并不强壮,甚至带着长期劳作的僵硬,但那份支撑的力道是真实的。陈默借着她的力量,咬着牙,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腿,一步步挪回了那间曾经短暂拥有过阳光的小屋。
屋子里没有开灯,冰冷而黑暗。陈默摸索着坐到床边,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刘芳拉亮了那盏昏黄的小灯泡。灯光下,陈默脸上的灰败和痛苦无所遁形。汗水混合着灰尘,凝固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嘴唇干裂出一道道血口。 “饿了吧?我去煮点面条……只有青菜了。”刘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疲惫。她拿起那个冷硬的馒头,准备去门口那个公用的小水槽边洗漱。 “……别做了。”陈默的声音低沉地打断她,带着一种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绝望,“……没胃口。” 刘芳的动作顿住了。她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明天呢?”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明天怎么办?” 沉默。冰冷的沉默如同实质,挤压着狭小的空间。只有陈默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 “孙主管……”刘芳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下午……把你的东西扔出来了。”她指了指墙角。
陈默僵硬地转过头。墙角的地上,堆着他留在仓库柜子里的全部家当:一个印着“迅捷达”logo的、磨破了边角的旧帆布工具包,里面是几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一个用了很多年、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旧搪瓷缸;还有……一个透明的小药瓶。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小小的药瓶上。瓶子几乎是空的,只剩下瓶底可怜兮兮地躺着五六片白色的、小小的药片——那是他赖以控制结核病的异烟肼。瓶子旁边,散落着几张被胡乱揉捏过的纸——是他记录库位优化数据的笔记本内页,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曾是他短暂抓住过的一根稻草,如今被揉碎了,像垃圾一样丢弃在这里。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被这堆散落在冰冷墙角的东西,彻底踩灭了。陈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的、席卷一切的冰冷恐惧。断药!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那不仅仅是咳血、消耗、痛苦,更是通往地狱的首通车! “医保……下个月……就断了……”刘芳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无助,她蹲下身,颤抖着拿起那个空荡荡的药瓶,瓶底的几粒药片在里面发出细微的滚动声,像最后的哀鸣。“这点药……撑不了几天……”
陈默猛地闭上眼,牙齿深深陷进干裂的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肺部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濒死般的恐慌。那十二万的医院债务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而眼前这瓶即将见底的救命药,则像黑洞边缘最后一块即将崩塌的立足之地。 “我去……想办法……”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空洞而无力。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老丁病着,泥塘巷那个棚屋里连一块干煤都找不出来。亲戚?早己在母亲病重时借遍了,人情债累累,白眼受尽。借贷?他这副残躯,那张印着巨大欠款数字的催缴单,哪个平台会放款给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声响,还有小斌稚嫩的声音:“妈妈,我回来了!” 门开了,小斌背着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像只归巢的小鸟冲了进来。“妈妈!叔叔!”他一眼看到坐在床边、脸色惨白的陈默,乌黑的大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担忧,“叔叔……你的腿还疼吗?” 孩子纯真的问候,像一根柔软的刺,扎在陈默早己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他勉强抬起手,想揉揉孩子的头,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却让他动作僵硬。 刘芳迅速抹了下眼角,扯出一个笑容:“叔叔……好多了。小斌饿了没?” “嗯!”小斌用力点头,跑到墙角那个破旧的、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小桌子前,放下书包。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紧紧攥在手心,献宝似的跑到陈默面前。 “叔叔,你看!”他摊开小手。 手掌中心,静静地躺着一小截用得很短的黄色蜡笔头,还有两颗包装简陋、带着廉价香精味的彩色水果糖。 “王老师今天……奖励我的!说我……字写得好!”小斌的小脸上带着努力得来的、纯粹的骄傲和喜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默,“蜡笔……给叔叔画画!糖……给叔叔吃……吃了就不疼了!”
昏黄的灯光下,那颗小小的蜡笔头和两颗廉价的糖果,像两颗猝不及防的星辰,短暂地照亮了这绝望冰冷的深渊。陈默看着孩子掌心那微不足道的、却带着体温和童真心意的“珍宝”,喉咙猛地被一股巨大的酸涩堵住,辛辣之气首冲鼻腔!他慌忙低下头,剧烈的呛咳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咳咳咳……咳咳……”他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叔叔!”小斌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小手不知所措地抓着那点可怜的“宝贝”,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刘芳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紧紧抱着,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孩子的发顶。
陈默咳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肺部的剧痛和痉挛让他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沸水烫熟的虾。在剧烈的眩晕和窒息中,他混乱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药!药!药! 他不能倒下!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他欠着十二万的巨债!他身后还有一个为了半袋米就要断粮的家!还有一个会把蜡笔头分给他、想给他“止痛”的孩子! 他突然停止了剧烈的咳嗽,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在床上,只剩下沉重而艰难的喘息。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那个空荡的药瓶,目光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求生欲。那目光越过刘芳和小斌,越过这间冰冷的出租屋,投向窗外浓稠如墨的黑暗深处,仿佛要在那无边的绝望里,硬生生撕开一条血淋淋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