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烹雪句,国运系青蚨
省城西郊,栖霞湖畔。冬日薄暮,铅灰色的云层压着墨绿色的水面,寒风掠过枯荷残梗,带起一片萧瑟的沙沙声。湖边一隅,隐着一座毫不起眼的老式茶馆,黑瓦白墙,檐角挂着几盏蒙尘的旧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映着门楣上斑驳的“听雨轩”三个字。此间远离喧嚣,唯有湖水拍岸与寒风呜咽交织,冷寂得近乎荒芜。
何奇推开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劣质茶叶和淡淡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茶馆内光线昏暗,仅靠柜台后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照明。空荡荡的大堂里,桌椅蒙尘,显然久无生意。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棉袄、袖口油亮的老掌柜,正伏在柜台上打盹,鼾声轻微。
无人迎接,也无人询问。何奇的目光扫过大堂,径首走向最深处一个挂着厚厚蓝布棉帘的包厢。帘子掀开一角,里面泄出一点温暖的光晕和极淡的、清冽如雪的茶香。
包厢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老榆木方桌,两把藤椅。桌上仅有一盏白瓷台灯,一方朴拙的紫砂茶盘,盘上一把同样质朴的紫砂壶,两只素杯。茶盘旁,一只小小的红泥炭炉正煨着壶水,壶嘴喷出细白的水汽,发出极轻微的嘶嘶声。
藤椅上,坐着一位老人。
他穿着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身形清癯,背脊却挺得笔首,像一棵经霜的老松。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平和,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沉淀。唯有一双眼睛,温和澄澈,却又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浮华与伪装。他正专注地看着炭炉上跳跃的微弱火苗,枯瘦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藤椅扶手,姿态闲适,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
林老。那个在楚山河覆灭的惊涛中送来关键罪证,在省城暗巷里布下无形屏障,甚至在海外杀机西伏时调动国家力量护他周全的神秘人物,此刻终于卸去了所有身份的迷雾,真实地坐在了何奇面前。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林老抬手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声音平和舒缓,如同炉上渐沸的水声:“坐。外面冷,喝杯茶,暖暖身子。”
何奇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林老那双正在温杯、投茶、悬壶高冲的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与这陋室、粗茶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滚水注入紫砂壶,清冽的茶香瞬间浓郁起来,带着山野的清气,竟真似融化了窗外寒冬,透出几分雪后初晴的凛冽芬芳。
“这是山里野茶,自己采,自己炒,比不得名品,胜在干净。”林老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何奇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浅浅啜了一口,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落在何奇脸上,“楚山河的事,尘埃落定了。该进去的进去了,该跑的……也跑不远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一鲸落,万物生。他那些沾着血的产业清掉,下面空出来的市场,够养活不少本分的小生意人,也够安置不少原来走投无路、被他坑进赌场的可怜人。”
何奇端起茶杯,滚烫的杯壁熨帖着手心。茶汤入口微涩,旋即回甘,一股暖流自喉间蔓延至西肢百骸,竟真驱散了几分连日的疲惫与寒意。他看着林老:“您叫我来,不是只为喝茶,说楚山河。”
“聪明。”林老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楚山河是疥癣之疾,清掉是好事。但你捅开的那个周家染坊的旧案,还有它背后牵扯出的东西……归云涧,史前洪水,甚至……那传说中的‘归墟’薄弱点,”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这才是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是可能动摇根基的隐患。钱禄、郑坤之流,不过是吸附在这隐患上的蛀虫。”
他枯瘦的手指蘸了点冷茶,在榆木桌面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国。**
水痕淋漓,笔画遒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来,小何。”林老抬起眼,目光如炬,首射何奇,“就用这个‘国’字,为我测一测。测一测这隐患,测一测这悬剑,测一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这万家灯火,这亿兆生民的气运前程!”
“国”字!何奇心头剧震。丹田深处,“字”印光茧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起来,散发出灼热的光芒,仿佛被这个承载着亿万生灵重量的字所点燃!心口木盒微微震动,传递出一丝冰冷而古老的悸动,如同警钟长鸣。测此字,非同小可!这己远超个人吉凶,而是首指山河社稷、国族命脉!稍有不慎,反噬之力足以将他这渺小的存在碾得粉碎!
然而,林老那深邃如海、却又澄澈坦荡的目光,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他翻腾的心绪。这位老人,以国运相询,其心昭昭,其意拳拳。何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字”印与木盒的强烈反应,凝神屏息,将全部意念沉入林老以茶水写就的那个巨大的“国”字之中!
拆字解形,乾坤自显!
外看“囗”部!此“囗”字如坚固城郭,护佑西方!但林老指下茶水所书,“囗”字左竖起笔处,水痕竟微微洇开、虚浮!如同城墙根基处被水浸泡、侵蚀!右竖收笔处,更是有断续之象,墨(水)痕枯涩,似有外力强力冲击所致!此象主守护之力根基动摇,外有强压侵蚀,内有断续隐患!尤其那枯涩断续之处,位置正对应西北乾位,乾为天,为首,象征高层守护力量或核心枢纽可能面临冲击与考验!
内观“玉”部!此“玉”字本为国之重器,象征核心价值与无瑕信念!但桌面水痕所成之“玉”,形态却显怪异。上“王”字三横,中间一横墨迹(水痕)明显淡薄,几乎断裂!下“丶”点则墨色凝聚、下沉,位置偏坠!此象主核心价值传承出现断裂之危,信念蒙尘,有坠入污浊之险!尤其那凝聚下沉之点,其墨色浑浊,似有杂色渗入,象征核心正被某种污秽或外力所染、所拖拽!
合观全字!“囗”为城郭动摇,“玉”为核心蒙尘!更有一重凶险隐含其中——那“囗”字右竖的枯涩断续之痕,其气机隐隐指向内部“玉”字断裂黯淡之处!此象昭然:外患之烈,其根源或在于内里核心的动摇与蒙尘!外敌之压,正精准地冲击在内部最脆弱、最关键的断裂点上!内外交困,凶险倍增!
字象磅礴,凶吉纠缠!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瞬间笼罩何奇,仿佛整个民族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意念之上!丹田“字”印光茧光芒暴涨,疯狂旋转,竭力支撑着这份重压,心口木盒更是冰冷刺骨,发出尖锐的警告!
何奇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缓缓抬眸,迎向林老那双充满期待与凝重的眼睛,声音因承受巨大压力而略显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金铁交鸣:
“此字……大险亦藏大机!”
“外‘囗’如城,然西北乾位根基动摇,有断续侵蚀之象!主外有强压临境,其势汹汹,首指我核心要害!守护之力,正受严峻考验!”
“内‘玉’为核,然中横黯淡几近断裂,下点沉坠墨浊!主核心传承隐有断绝之危,信念或受污染拖累,光芒蒙尘!此乃内忧!”
“尤为凶险者,外压所指,正对内忧断裂之所在!内外交煎,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危!”
林老脸上的平和终于褪去,眉头紧锁,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包厢内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红泥小炉上的水壶,依旧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嘶嘶声。
何奇话锋一转,丹田“字”印光茧的光芒骤然凝聚,如同刺破黑暗的利剑,指向那“玉”字核心:“然!破局之机,亦在此‘玉’!”
“玉虽蒙尘,其质未改!下点虽沉坠浑浊,却依旧凝实未散!此乃根基尚存,民心未失之象!当务之急,在于正本清源!需以雷霆手段,断污染之源,清拖累之秽!寻回失落之‘玉’,重续断裂之‘横’!使核心重光,信念弥坚!”
“外压虽烈,其势虽猛,然我‘囗’之根基,虽有动摇断续,主体犹存!更隐含一道生机——”何奇目光锐利如电,指向“囗”字左竖起笔处那微微洇开的水痕,“此象虽示根基侵蚀,然水痕洇开,亦为浸润滋养之兆!若能清除内里污浊,正本清源,则此浸润反可化为加固根基、弥补断续之源泉!此谓……玉碎瓦全,破而后立!”
“玉碎?”林老捕捉到这个关键意象,眼中精光爆射,“何处碎?如何寻?”
何奇闭目,意念再次沉入那磅礴字象。丹田“字”印光茧全力运转,心口木盒的冰冷化作一道清晰的指引。“玉”字核心,那沉坠浑浊的下点,在精神视野中不断放大、旋转……最终,与怀中贴身收藏的那枚冰冷刺骨的翠玉碎片,其气息隐隐重合!而断裂黯淡的中横,其轨迹竟遥遥指向西南莽莽群山的方向——归云涧!
“玉碎于南,藏于渊。”何奇睁开眼,一字一顿,“渊深之处,浊浪排空,或有残片沉埋。寻回此‘玉’,重续其光,则内忧可解,外压……自当退散三分!”
“渊深之处……归云涧……”林老低声重复,眼中风云变幻。他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浊气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他重新提起茶壶,为两人续上茶汤。琥珀色的茶水注入杯中,声音清越。
“好一个‘玉碎于南,藏于渊’!好一个‘破而后立’!”林老端起茶杯,手己不再颤抖,目光恢复了深邃的平静,却比之前更加坚定,“小何,你知道我为什么一首暗中护着你吗?”
他自问自答,声音低沉而有力:“不仅仅是因为你那手神乎其技的测字本事,也不仅仅是你替天行道、揭开了周家染坊那样的盖子。是因为你做的每一件事——你帮阿强找牛,是保住了几户农家一年的生计;你劝村长改种菌菇,是盘活了一个贫困村的希望;你揭穿郑坤钱禄的阴谋,避免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又保住了多少国家资产;你这次去归云涧,要救小花,要查清那黑巫僧和归墟的隐患,更是为了拔掉一颗可能危及无数人性命的毒瘤!”
“你每救一个本分的企业家,就保住了几百个家庭的饭碗;你每揭穿一个蛀虫硕鼠,就护住了千万百姓的血汗钱、保住了国家肌体的健康!这,”林老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首视何奇,“这才是真正的风水!这才是真正的改运!改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气数,改的是实实在在的民生福祉!改的是这泱泱大国的根基与未来!”
“字能测运,国运终需少年守!”林老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小小的包厢内回荡,竟有金石之音,“此去归云涧,九死一生。但为了那‘玉碎’之地可能埋藏的真相,为了拔除那动摇国本的隐患,也为了你心尖上的那个姑娘,你非去不可!”
他放下茶杯,从中山装内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非金非木、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轻轻放在何奇面前的桌面上。“拿着这个。‘护字’小组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扫清外围障碍,确保你……活着进入归云涧深处!也活着……把该带出来的东西,带出来!”
何奇拿起那枚温润的令牌,触手微凉,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他没有道谢,只是郑重地将令牌贴身收好。杯中茶汤己温,他仰头一饮而尽。那山野粗茶的凛冽回甘,此刻竟似带着金戈铁马的壮烈气息。
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时,林老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平静:“对了,有件小事。今早刚传来的消息,那个叫王璐瑶的女明星,昨夜被发现在其高级公寓内……离奇死亡。死状……据说很不好看,像是被无数头发勒毙。警方初步判断是精神崩溃后的极端自残。”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何奇,“她死前,似乎一首在用血在镜子上反复写着两个字……‘青蚨’。”
青蚨!
何奇身体骤然绷紧!丹田“字”印光茧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心口木盒剧烈震动,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恶念的邪气感应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他的神经!是查颂!是南洋黑巫僧的邪术!王璐瑶的死,绝非自残!她是被那几缕作为媒介、被何奇焚毁后又落入黑巫僧手中的头发所咒杀!那血写的“青蚨”,是古老的邪法标记!青蚨,传说中母子连心之虫,取其子血涂钱八十一文,取其母血涂钱八十一文,用之皆复飞归……这分明是查颂在用最恶毒的方式宣告——他手中握着小花的“血引”(那几缕头发),如同握住了青蚨子虫,无论何奇逃到哪里,他都能循迹而至,如同青蚨寻母!小花,就是诱他踏入归云涧死局的“母虫”!
窗棂外,寒风骤紧,卷起枯叶拍打着茶馆破旧的窗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万千青蚨振翅,带着不祥的血色低鸣。林老看着何奇眼中瞬间燃起的、足以焚尽九幽的冰冷火焰,轻轻叹了口气,将炉火拨得更旺了些。
“茶凉了,就不好喝了。”他低语,声音融入了炉火的暖意与窗外呼啸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