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含凉殿。
这里,是太上皇后的居所。
自从二十年前,新皇登基,皇后武氏,便主动,从权力的中心——立政殿,搬到了这座,更为清幽、也更为偏僻的宫殿之中。
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从此,深居简出,不问政事,每日里,只是,诵经,礼佛,侍弄花草。
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位,与世无争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朝堂之上,再也听不到,那来自后宫的、足以让百官都为之侧目的“懿旨”。
长安城里,也再也看不到,那些属于“凤卫”的、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色身影。
那个曾经让整个大唐,都笼罩在她凤仪之威下的“铁腕皇后”,似乎,真的,己经,随着旧日的时光,一同,逝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口中,那位仁慈、贤德、母仪天下的——武太后。
但,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位太后,每晚,都会做什么。
那个人,就是,己经从当年的“上官待诏”,成长为如今,权掌内宫、深受新皇信赖的“上官昭容”——上官婉儿。
她,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始终,陪伴在武氏身边的人。
她知道,太后娘娘,每当夜深人静、挥退所有下人之后,并不会,像她白天表现出来的那样,安然入睡。
她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含凉殿最高处的那座,小小的露台上。
那个露台,很小,很简朴。
但,它的朝向,却很讲究。
从那里,可以,越过重重的宫墙殿宇,遥遥地,望见,司天台,那座,高耸入云的——观星楼。
武氏,会,一站,就是,一整个晚上。
她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座,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彻底颠覆了她一生认知的,命运之地。
上官婉儿,从来不敢去打扰她。
她只是,默默地,为她,备好一件,抵御夜寒的披风。然后,静静地,守在露台的入口处。
她在等。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她只是觉得,娘娘,也同样,在等。
今夜,又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
武氏,像往常一样,独自,站在露台之上。
二十年的岁月,同样,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的头发,己经,有了银霜。眼角的皱纹,也无法再用最名贵的脂粉,去遮掩。
她,真的,老了。
但,她的那双眼睛,却比二十年前,更加的,清澈,也更加的,深邃。
那是一种,洗尽了铅华,看透了权欲之后,所特有的,通透与平和。
她,在忏悔。
是的,忏悔。
这二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忏悔。
她忏悔的,不是,自己曾经,为了巩固儿子的地位,而耍过的那些,阴谋与手段。
在她看来,那,是一个母亲,一个政治家,为了生存,所必须的“术”。无所谓,对错。
她真正忏悔的,是自己的“无知”与“傲慢”。
是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是她,曾经,将所有,超出自己理解范畴的人和事,都粗暴地,定义为,必须被清除的“妖物”和“威胁”。
她想起了,那个少女。
那个,在最后,化作漫天光雨,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这个时代的少女。
她,才是,真正的“神”。
而自己,却曾经,想杀了她。
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那个,戴着冰冷面具,眼神中却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爱与执着的男人。
她,看不透他。
但她知道,他,是那个少女,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人。
也是,在少女逝去后,继承了她遗志的,新的“守护者”。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角”。
而自己,不过是,他们那场,宏大而又悲壮的宿命戏剧中,一个,自以为是的……配角。
甚至,是一个,不太光彩的……反派。
这个认知,没有让她感到屈辱。
反而,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因为,她知道,这个天下,有他们,在暗中,守护着。
自己的儿子,李显,所坐的那个龙椅,才会,如此的,稳固。
自己所享受的这份,太平盛世,才会,如此的,长久。
她,欠他们的。
所以,她要,用自己的余生,来偿还。
她放弃了权力,是为了,让这个世界的“秩序”,回归它本该有的样子。
她礼佛诵经,是为了,替那个,或许早己魂归星海的少女,祈一份,她本该拥有的,安宁。
她遥望观-台,是为了,向那个,孤独的守护者,致以,自己这个“凡人”,最崇高的,敬意。
这,就是她,退隐之后的“忏悔”。
一场,无人知晓,却又,无比虔诚的,自我救赎。
“娘娘,起风了。”
上官婉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将一件温暖的,由白狐裘制成的披风,轻轻地,披在了武氏的肩上。
武氏回过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婉儿,」她轻声问道,「你说,人死之后,真的,会有来生吗?」
上官婉儿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知道,娘娘,从不信这些。
武氏,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转过头,再次,望向了那座,遥远的观星楼。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阴。
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让她,从权力的巅峰,跌落,却又,在灵魂的废墟之上,获得新生的——夜晚。
「……或许,」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梦。
「……或许,对他们来说,」
「……每一次的别离,都只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吧。」
风,吹过。
吹起了她,两鬓的白发。
也吹起了,她心中,那份,早己,与天地和解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