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医院顶层休息室,空气凝固得如同深海。苏晚晚蜷缩在沙发深处,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蜷缩在冰冷礁石缝隙中的鸟。那部屏幕碎裂、染着暗褐污渍的手机,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冰凉的金属棱角深陷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反复撕裂、如今又被撒上盐粒的剧痛。
屏幕上,那些偷拍的瞬间——她专注的侧影,茫然的脆弱,获奖时昙花一现的真实笑容,后台紧张锐利的眼神,甚至那无声落泪的悲伤……如同无数根淬毒的银针,反复穿刺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每一次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看到一张新的、属于她却不被她知晓的影像,都像被剥开一层皮肉,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被窥视的羞耻和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看着她?
像一个幽灵,潜伏在暗影里,贪婪地捕捉她每一个毫无防备的瞬间!
是为了满足他掌控一切的病态欲望?是为了在她这个“替身”身上,寻找林薇永远无法再给予他的鲜活?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更不敢宣之于口的……扭曲的眷恋?
“呃……”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呜咽,在死寂的休息室里破碎地响起。她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灼烧着冰冷的脸颊。不是悲伤,而是混杂着巨大屈辱、被侵犯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所适从的混乱!她恨他!恨他这种隐秘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注视!这比契约的束缚更让她感到窒息,比替身的标签更让她感到彻底的羞辱!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放在显微镜下供他审视的标本!
心渊深处,那片被真相悲恸淹没的废墟之上,此刻掀起了更加狂暴的惊涛骇浪!信任的崩塌,恨意的消解,真相带来的颠覆性悲悯……所有刚刚建立起一丝脆弱平衡的情绪,都被这来自深渊的、扭曲的“凝视”彻底搅碎!留下的只有一片更加混沌、更加痛苦、更加令人绝望的泥沼!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晚晚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警惕和尚未褪去的愤怒瞬间凝聚!是谁?林默?医生?还是……那些如同秃鹫般嗅着顾家动荡而来的、不怀好意的人?
她迅速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将那份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只留下冰冷坚硬的外壳。她将那部该死的手机塞进沙发靠垫的缝隙深处,仿佛要埋葬一个肮脏的秘密。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请进。”
门被推开。
门外站着的,不是林默,也不是医生。
而是一个风尘仆仆、却依旧带着一身温润清朗气息的身影。
温景行。
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外面罩着深灰色的大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食盒。长途飞行的疲惫在他眼底留下淡淡的青影,但那双望向苏晚晚的眼睛,却依旧清澈温和,带着穿越了万水千山的担忧和关切。
“晚晚。”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话。他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来,目光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眶泛红却强装镇定的脸上停留,那温和的眸子里瞬间溢满了心疼。
苏晚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温景行……他竟然回来了?在这个最混乱、最不堪的时刻?
一股巨大的狼狈感和一种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脆弱,看到她被顾夜霆留下的“遗物”刺得鲜血淋漓的样子!尤其……是温景行!这个在她最黑暗时给予她纯粹光明和指引的男人!她配不上那份光,尤其是在她刚刚被那深渊的凝视玷污之后!
“景行……” 她勉强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怎么回来了?” 她甚至无法扯出一个像样的笑容。
温景行走了进来,轻轻带上门,将外面走廊的冰冷和窥探隔绝。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保温食盒轻轻放在茶几上。目光扫过她紧握的、指节泛白的双手,扫过她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惶和痛苦。
“巴黎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温声说,声音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我放心不下你。”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而深邃地看向她,“晚晚,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
他知道顾夜霆自首了?
知道林薇死亡的真相了?
知道……顾夜霆现在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ICU里?
甚至……可能也知道了,她这个“关联方”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苏晚晚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被剥光示众的羞耻感让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温景行那双太过清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什么……我能处理。”
“处理?” 温景行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质疑,只有深沉的怜惜。他缓缓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种令人舒适的距离感。“晚晚,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强撑。你现在的样子……”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惜,“很不好。”
这句“很不好”,像一根柔软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苏晚晚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连日来的高压、真相的颠覆、情感的撕裂、被窥视的屈辱、还有守在这生死边缘的煎熬……所有的委屈、恐惧、痛苦和迷茫,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冲破她最后一道防线!
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汹涌的情绪泄露分毫。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温景行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靠近安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港湾,无声地接纳着她所有的风暴。他从保温食盒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冰糖雪梨羹。
“来,喝一点。” 他将碗轻轻推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声音温和得如同夜风,“润润嗓子,也……暖暖心。”
那氤氲的热气,那清甜的香气,在冰冷死寂的休息室里,显得如此温暖而珍贵。苏晚晚看着那碗羹,又看看温景行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关怀的眼神,紧绷的神经仿佛被这细微的暖意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温度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暖意。她端起碗,小口地、机械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清甜微润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救赎般的舒适感。紧绷的身体,似乎也因为这口热汤,微微放松了一丝。
“谢谢。” 她的声音依旧低哑,却少了几分刻意伪装的冰冷。
温景行看着她小口喝汤的样子,眼底的担忧才稍稍散去一些,涌上更深的复杂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坦诚:
“晚晚,关于顾夜霆……关于林薇的案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最恰当的词语,“我通过一些非公开的渠道,看到了一些警方初步梳理的证据链轮廓。主导者……是白薇薇。顾夜霆……他是被卷进去的。他的自首……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澄清和……切割。”
苏晚晚握着汤匙的手指猛地一顿!温景行……他也知道了?他也看到了那颠覆性的真相?
一股混杂着释然和更沉重悲哀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那份沉重,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背负。原来,那份被颠覆的认知,也并非只冲击了她一个人。
“我知道。” 她垂下眼帘,看着碗中微微晃动的梨肉,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看到了他提交的证据副本。”
温景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心疼。他看着她苍白疲惫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茫然和痛苦,轻声问道:“那你……现在怎么想?”
怎么想?
苏晚晚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真相颠覆了恨意的基础。
可那深渊的凝视(手机里的偷拍),却在她刚刚松动的心防上,狠狠捅了一刀!
悲悯与愤怒,理解与屈辱,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如同冰火两重天!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茫然和痛苦,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景行……我恨过他……恨得想撕碎他!可真相……真相告诉我他可能……也是受害者……我……” 她哽住了,巨大的混乱让她语无伦次,“可他又……他又用那种方式……看着我!像个……像个躲在暗处的偷窥者!我……我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耍得团团转!我……”
她说不下去了,猛地将脸埋进手掌,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份在温景行面前强撑的镇定,彻底崩溃。
温景行静静地看着她痛苦颤抖的身影,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心疼,无奈,一丝隐隐的痛楚,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己预知结局的了然。他没有试图去拥抱她,也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他只是伸出手,隔着茶几,轻轻、却无比坚定地覆盖在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晚晚,”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穿透迷雾的灯塔,“恨与不恨,原谅或不原谅,都是你的权利。没有人能替你做出选择。但有一点,你必须清楚——”
苏晚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温景行的目光深邃而坦诚,首首望进她混乱的眼底: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他做过什么,或者没做过什么……你,苏晚晚,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更不是任何秘密的祭品。**”
“你是你自己。是那个在至暗囚笼里也能画出星芒的设计师,是那个在全世界面前宣告‘破晓’力量的苏晚晚。”
“你的价值,你的光芒,只属于你自己。**与任何人无关。**”
“不要让他的罪孽,或者他的痛苦,成为你心渊里新的枷锁。”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清泉,缓缓注入苏晚晚混乱而焦灼的心渊。不是劝她原谅,不是替顾夜霆辩解,而是将她从这场由别人主导的、充满罪恶与痛苦的风暴中心,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推了出来。他将她放回了属于她自己的位置——一个独立的、拥有自我价值的个体。
苏晚晚怔怔地看着温景行,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而坚定的信任与守护。心口那片被反复撕裂的废墟之上,那汹涌的冰火似乎被这清泉浇熄了一丝,留下了一片短暂而珍贵的清明。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关于顾夜霆和过去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林默脸色煞白,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惶,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苏小姐!温先生!快!ICU!顾总……顾总生命体征……突然急剧恶化!医生……医生在抢救!快不行了!!”
轰——!!!
如同平地惊雷!
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苏晚晚,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温景行温暖的手带来的那丝清明,瞬间被这灭顶的噩耗彻底击碎!
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手中的瓷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西分五裂!温热的雪梨羹溅了一地,如同泼洒的、滚烫的心血!
“不——!”
一声凄厉的、如同濒死哀鸣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她的喉咙!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经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通往地狱深渊的ICU大门!
心渊的回响,尚未平息。
暗夜的微澜,骤然掀起滔天巨浪!那点刚刚亮起的、名为自我的微光,瞬间被死亡的阴影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