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灯光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加刺目。顾夜霆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晕,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颅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右臂撕裂般的剧痛。喉咙干涩灼痛,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都如同吞咽沙砾。耳边是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还有……一种更近的、带着压抑哽咽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他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沉重的感觉像是锈死的轴承。模糊的光晕中,一个蜷缩在病床边的身影逐渐清晰。
是苏晚晚。
她趴在床沿,头枕着自己交叠的手臂,侧脸对着他。几缕凌乱的发丝黏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眼睑紧闭,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成一簇簇,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蹙着,唇瓣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呓语着什么。她的一只手,紧紧地、甚至有些用力地攥着他没有受伤的左手手腕,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顾夜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忘记了呼吸带来的剧痛。
她还在这里。
在他以为早己被她彻底摒弃、在他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之后……她竟然……守在这里?
还用这样一种近乎执拗的、仿佛害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的姿态,紧紧抓着他?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醒。他想开口,想唤她的名字,想问问她为什么……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这微弱的声音,却惊动了浅眠的人。
苏晚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倏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带着浓重疲惫和惊惶的眼眸,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顾夜霆虚弱却己有了焦点的视线里!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瞬间凝固!
顾夜霆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瞬间掠过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巨大恐慌!那恐慌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是劫后余生的脆弱,还有……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复杂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绪洪流!恨意?悲悯?恐惧?茫然?所有的情绪交织翻滚,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戒备!
她醒了。
意识到他醒了。
然后,她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紧攥着他手腕的手!动作快得近乎狼狈!
那只刚刚还被他冰冷指尖微弱触碰过的手,瞬间抽离,带走了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只留下他手腕皮肤上,被她用力握出的、清晰而深刻的红痕,隐隐作痛。
苏晚晚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因为动作太急而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床栏才站稳。她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慌乱地扫过那些闪烁的仪器屏幕,扫过输液架上透明的液体,最后定格在虚空中某个点。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只有仪器依旧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无情地切割着这令人心碎的沉默。
顾夜霆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戒备,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虚弱、愧疚和深入骨髓痛楚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知道自己欠她太多,多到穷尽此生也无法偿还。她的恨,她的疏离,是他咎由自取。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几乎不成调的字:
“……晚……晚……”
“……你……没……事……?”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力气。他不是问自己,不是问病情,他问的是——你没事吗?
在他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第一刻,在他自己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时候,他开口问的,是她。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晚晚冰封的心湖上,骤然激起了一圈剧烈而痛苦的涟漪!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箭,狠狠刺向顾夜霆!那眼神里,是翻涌的、无法抑制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刺穿的痛楚!
“没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尖锐的讽刺,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开,如同惊雷!“顾夜霆!你问我有没有事?!”
她向前一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在你昏迷不醒、像个死人一样躺在这里的时候!在你用自首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的时候!在你那些肮脏的秘密被翻出来摊在太阳底下的时候!你问我有没有事?!”
她的声音破碎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的伤口里挤出来的血珠:
“我签了你的病危通知书两次!我听着医生一次次说你可能永远醒不过来!我看着那些证据……看着白薇薇怎么害死林薇……看着你是怎么被卷进去……看着你怎么像个傻子一样被她蒙蔽!看着她临死还要用最恶毒的诅咒把你拖下地狱!”
巨大的悲愤和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委屈、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她的防线!她再也无法维持那冰冷的伪装,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苍白绝望的脸颊。
“你问我有没有事?!”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顾夜霆!你这条命!是我签了字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你欠我的!你欠林薇的!你欠所有人一个交代!你现在……有什么资格问我有没有事?!”
她吼完,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氧气,身体微微摇晃。那双含泪的眼睛,充满了巨大的痛苦、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个脸色惨白、眼神震动、因她激烈的控诉而陷入更深痛楚的男人。
顾夜霆躺在那里,如同被万箭穿心。苏晚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她眼中的痛苦和绝望,比任何身体上的伤痛更让他痛不欲生!他想解释,想道歉,想告诉她他自首的初衷……可巨大的虚弱和喉间的灼痛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愧疚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温景行站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里面激烈的争吵,清俊的脸上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担忧和一丝复杂的沉重。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的苏晚晚,又落在病床上脸色灰败、眼神破碎的顾夜霆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苏晚晚看到了门口的温景行,巨大的狼狈感和一种被彻底剥开示众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个充斥着痛苦、秘密和死亡气息的空间里,无法忍受面对这个刚刚苏醒就再次将她拖入情绪地狱的男人!
“别再问了!” 她对着顾夜霆,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死寂,“顾夜霆,你这条命……好好留着。该还的债……你自己去还。”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过身,带着一身冰封的绝望和未干的泪痕,如同逃离地狱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病房!肩膀狠狠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她也毫不在意,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病房内,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顾夜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苏晚晚消失的方向,眼中翻涌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他试图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似乎想去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在空气中虚抓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下。
温景行沉默地走了进来,走到床边。他看着顾夜霆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看着他那份试图挽留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的无力,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复杂和了然。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质问,只是缓缓地、沉重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顾夜霆的耳中:
“她守了你三天三夜。”
“在所有人都觉得你醒不过来的时候。”
“在你心脏骤停,医生抢救的时候……是她签的字。”
“她喊你的名字……喊到嗓子失声。”
温景行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顾夜霆的心上!他眼中的痛苦瞬间被巨大的震撼和一种灭顶般的、混杂着狂喜与剧痛的洪流彻底淹没!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温景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气音,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这是真的!
温景行迎着他破碎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沉重的确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般的悲悯。
“顾夜霆,” 温景行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最终的宣判,又像无望的提醒:
“她心里的墙……是你亲手筑起来的。”
“如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夜霆手腕上那圈被苏晚晚紧握出的、清晰的红痕,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那墙后面……或许……还有一点微光。”
“但想要靠近……你需要流尽的,恐怕不止是血。”
温景行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病房。留下顾夜霆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被巨大的震撼、无边的痛楚和温景行那如同预言般的话语彻底淹没。初醒的微光,穿透了死亡的阴霾,却照见了一道由他亲手筑起、如今己高耸入云、遍布荆棘的心墙。墙的缝隙里,或许真有一点微光闪烁,但那光芒的代价,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