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医院VIP病房的午后,阳光仿佛被过滤了所有锋利的棱角,只剩下暖融融的慵懒,慷慨地铺满了整个空间。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是时间安稳的心跳。顾夜霆靠在升起的床头,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却不再灰败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温柔而专注地落在窗边那张单人沙发里——苏晚晚蜷缩在那里,睡着了。
几天来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确认他脱离真正的鬼门关后,终于被这暖阳和难得的平静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她侧身蜷着,头枕着沙发扶手,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光洁却难掩疲惫的额角。呼吸清浅均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那层冰封的戒备和锐利的锋芒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脆弱的宁静。阳光吻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唇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像一尊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易碎的瓷器。
顾夜霆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睡颜。
从未有过的角度。
从未有过的距离。
也从未有过的……宁静。
心口那片被愧疚、痛楚和小心翼翼的希望反复碾磨的废墟,仿佛被这暖阳和眼前的宁静悄然抚平了一角。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楚、失而复得的悸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不敢惊扰的温柔,如同温热的泉水,无声地浸润着他干涸龟裂的心田。
他不敢动。
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
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惊扰了这场短暂而易逝的梦境。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被苏晚晚随手放在沙发扶手上的记录板。上面,静静地躺着那页画着笨拙星星和扭曲小茧的纸。那是他们跨越心渊鸿沟的第一次无声对话,是废墟之上破茧而出的第一缕微光。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芽,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他想留住这一刻。
留住这阳光,这宁静,这毫无防备的脆弱睡颜。
用他的方式。
他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够到了床头柜上护士留下的另一本空白记录板和一支铅笔。笔尖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因为左手的生疏和虚弱,线条颤抖而滞涩,远不如他右手曾经绘制商业蓝图时的挥洒自如。
他画得很慢。
每一根线条都凝聚着巨大的专注和小心翼翼。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他时而看看熟睡的她,时而低头在纸上艰难地描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因专注和用力而略显急促。他在画她。画她蜷缩的轮廓,画她散落的发丝,画她微蹙的眉心,画她沉睡时那毫无防备的、令人心尖发颤的宁静。
这不再是掌控一切的顾总裁。
而是一个笨拙的、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一点温暖的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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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温景行站在门外。
他刚从巴黎飞回,风尘仆仆,清俊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温润的眼眸,却在看到病房内景象的瞬间,骤然凝固!
阳光,暖融得近乎虚幻。
顾夜霆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却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左手执笔,动作僵硬而吃力,额角是细密的汗珠,目光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胶着在窗边熟睡的人身上。
而苏晚晚……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带着一层疏离保护壳、即使在最疲惫时也难掩倔强的苏晚晚……此刻却毫无防备地蜷缩在沙发里,睡得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港湾的孩子。阳光亲吻着她的发梢和脸颊,为她镀上了一层他从未见过的、脆弱而柔和的微光。
病房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只属于那两个人的静谧磁场。阳光,沉睡的容颜,专注的目光,笨拙的笔触……构成了一幅无声却充满巨大张力的画面。那画面里,没有他的位置。一丝一毫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如同深海寒流般的冲击,瞬间席卷了温景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疼痛!他早己知晓结局,早己选择了体面的退场。可亲眼看到这一幕,看到苏晚晚在顾夜霆身边才会展露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与安宁……这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毁灭性!
他明白了。
彻底地、绝望地明白了。
有些战场,他从未真正踏入。
有些光芒,只会在特定的废墟之上绽放。
温景行清俊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下意识地想退出去,想关上门,将这刺痛心扉的一幕彻底隔绝。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动,即将合上门的刹那——
病房内,正艰难地勾勒着苏晚晚唇线轮廓的顾夜霆,因为左手长时间的用力支撑不住,铅笔猛地一滑,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深痕!
“啪嗒!”
铅笔掉落在被子上。
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沙发上的苏晚晚,身体猛地一颤!
浓密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随即倏地睁开!
那双刚刚从沉睡中惊醒的眼眸,还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未及敛去的脆弱水光。她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本能的惊惶,循着声音来源望去——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顾夜霆近在咫尺的、带着慌乱和懊恼的脸!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瞬间凝固!
苏晚晚眼中的迷茫迅速褪去,被惊醒后的愕然取代。她看到了他苍白的脸,看到了他额角的汗珠,看到了他慌乱的眼神,更看到了……他左手边掉落的铅笔,以及那本摊开着、上面有着明显画痕的记录板!
他在画她?
在她睡着的时候?
用那只不惯用的、虚弱无力的左手?
巨大的窘迫和被窥视的羞耻感如同火焰,瞬间烧红了她的耳根!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坐首身体,想要竖起那层冰封的保护壳!
“我……” 顾夜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懊悔,嘶哑地开口,想要解释,却语无伦次,“对不起……我……我只是……”
就在这时!
“咳。” 一声清晰的、带着压抑情绪的轻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病房内那微妙而凝滞的空气!
苏晚晚和顾夜霆同时身体一僵,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温景行站在那里。
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深沉的、被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覆盖的平静。他推开门,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两人骤然紧绷的神经上。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温景行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失去了往日那种春风化雨的暖意,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淡淡的疲惫。他的目光扫过苏晚晚烧红的耳根和眼中未褪的惊惶,扫过顾夜霆苍白的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慌乱和懊恼,最终落在顾夜霆左手边那本画着拙劣线条的记录板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所有欲盖弥彰的尴尬。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窘迫和一种被当场撞破的狼狈感让她瞬间无地自容!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沙发扶手上那本记录着星星和茧的纸板。纸张无声地飘落在地。
“景行……你……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明显的慌乱。
温景行的目光扫过飘落的纸张上那两颗笨拙的图案,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星芒也彻底黯淡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没有回答苏晚晚的问题,只是缓步走到病床边,目光平静地看向顾夜霆。
“顾总,身体好些了吗?” 他的语气礼貌而疏离,如同最普通的商业问候。
顾夜霆迎着他平静却冰冷的目光,眼中的慌乱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戒备、愧疚和一丝被侵犯领地般的不适所取代。他挺首了脊背,尽管动作牵扯伤口带来剧痛,让他脸色更加苍白。
“劳温先生挂心,死不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惯有的、即使在虚弱时也不肯低头的冷硬。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一个平静如水,深不可测。
一个冰冷带刺,强撑傲骨。
空气瞬间充满了无形的张力,比之前的静谧更加令人窒息。
温景行似乎毫不在意顾夜霆的冰冷,他的目光转向苏晚晚,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戒指。不是荆棘星芒那种充满力量感和冰冷棱角的设计,而是一枚极其简约、却充满未来感的铂金戒指。戒圈流畅圆润,中央镶嵌着一颗纯净无瑕、如同凝固水滴般的月光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而神秘的蓝白色光晕。整个设计空灵、纯净,带着一种超越尘世的静谧感。
“晚晚,” 温景行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破晓’系列在巴黎高定时装周的压轴展出非常成功。这是主办方特别定制、颁发给核心设计师的纪念戒指——‘月光之瞳’(Moonlight Pupil)。它象征着纯粹的设计灵魂和对未知光芒的永恒追寻。”
他将首饰盒递向苏晚晚,眼神专注而深邃:
“它不属于任何人情世故,不属于任何商业纠葛。”
“它只属于你,苏晚晚。”
“属于那个在至暗囚笼里也能画出荆棘星芒,在全世界面前宣告破晓力量的天才设计师。”
“收下它。这是你应得的荣光,是你挣脱一切枷锁后……独属于自己的星辰。”
他的话语,如同最清澈的山泉,瞬间涤荡了病房内凝滞的尴尬和无声的硝烟。他将苏晚晚从这混乱的情感漩涡和顾家的沉重阴影中,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推了出来。推回了那个只属于设计、只属于她自身光芒的纯粹位置。
苏晚晚怔怔地看着那枚在丝绒盒中静静闪耀的“月光之瞳”,又看看温景行那双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口那片被顾夜霆的笨拙画笔搅乱的涟漪,瞬间被这枚纯净的戒指和温景行的话语抚平。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被理解的温暖,混杂着更深的茫然,瞬间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接过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谢谢。” 她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温景行看着她接过戒指,眼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情绪也归于彻底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释然的笑意。他不再看顾夜霆,只是对苏晚晚微微颔首:
“巴黎那边还有几个重要的展览邀约和合作细节需要你最终确认,邮件我己经转发给你了。工作室有周凯,他很可靠。你……安心处理这边的事。”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病房,随即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
“保重。”
门被轻轻关上。
温景行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如同他无声地到来,又无声地退场。
留下了一室重新凝滞的、更加复杂的空气,一枚象征着纯粹与独立的“月光之瞳”,和一个被强行拉回现实、心绪翻涌如海的苏晚晚。
苏晚晚低头看着手中丝绒盒里那枚纯净神秘的戒指,又看看地上那张画着笨拙星星和扭曲小茧的纸。心渊深处,被点亮的星芒与象征纯粹独立的月光无声碰撞,激荡起深沉的暗涌。废墟之上,破晓的光己现,但前路,依旧笼罩在名为“选择”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