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五月底的上林苑，草木葱茏，熏风和煦。
开阔的草甸上，宫人们早己备好了各式精巧的纸鸢：有展翅欲飞的雄鹰，有摇头摆尾的金龙，还有色彩斑斓的蝴蝶。
今日的欢聚，因漠北大捷的喜气，显得格外热闹。
汉武帝刘彻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玄色暗红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肃杀，多了几分难得的闲适与开怀。他亲自挑选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玄色苍鹰纸鸢，试了试风向，便带着兴奋的长子刘据在草地上奔跑起来。
“据儿，看好了！线要这样放，手要稳！”
刘彻的声音带着少有的轻松和耐心，高大的身影牵引着巨大的苍鹰乘风而起，越飞越高，翱翔于碧空之上。
刘据小脸通红，努力学着父皇的样子，终于让他那只稍小的彩蝶纸鸢也歪歪扭扭地飞上了天空，与父皇的苍鹰比邻。那份深藏心底、关于前世父子温情的缺憾，仿佛真被这五月的暖风轻轻抚平了。
不远处的华盖之下，皇后卫子夫端坐主位，身着藕荷色常服，气质温婉沉静。
她怀中抱着刚满一岁半的小公主刘婖。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指着天空中的“大鸟”，咿咿呀呀地叫着。
卫子夫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不时逗弄女儿，目光又常常流连在草地上奔跑的父子身上，满是欣慰。
在卫子夫身侧稍后的位置，铺着厚厚的锦垫。一岁半的小皇子刘琮安静地坐在乳母怀里。
他比姐姐显得略瘦弱安静些，小脸带着孩童特有的，依偎在乳母温暖的怀抱里，也仰着小脑袋，好奇地望着天空中飘摇的色彩。当看到父皇那只巨大的苍鹰飞过时，刘琮咧开小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刘据远远瞧见乳母怀里那扭动不安、眼看就要坐不住的小身影，赶紧将纸鸢塞给袁利，快步跑了回来。
他小心地从乳母臂弯里接过弟弟，稳稳抱在怀中，指着天空柔声道：“琮儿看！那是父皇的鹰！等琮儿再大些，哥哥亲手给你扎个最漂亮的纸鸢，飞得比它还高！”
刘琮依偎在哥哥胸前，开心得挥舞起肉乎乎的小手，咯咯首笑。
一旁的乳母眯着眼，满脸慈爱：“还是大皇子有法子。小殿下如今啊，就认大皇子和娘娘的怀抱，旁人可哄不住呢~”
刘据唇角微扬，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幼弟。琮儿小小的，眉眼间依稀有自己儿时的模样，这让他蓦然想起许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抱着年幼的进儿……心头猛地一刺，另一个时空中蜷缩在霉烂草席上的身影骤然浮现。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怀中温热的小身体搂得更实了些。
都会好的。
刘据凝视着弟弟清澈的眼瞳，无声地祈愿。
无论此世彼世，定要护得你们周全。
*
再稍远些靠近树荫的软席上坐着王夫人。她身着素净雅致的宫装，发髻上簪着几支成色极好的玉簪，仪态依旧端庄，只是眉宇间那份曾经与李姬争辉的明艳光彩，如今己被深沉的落寞和认命般的平静取代。
她的目光并未追随高飞的纸鸢，而是落在身边一个约莫西五岁的男孩身上——武帝次子刘闳。
刘闳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锦垫上，小身板挺得笔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他既不像刘据那般聪慧外露、敢与父皇亲近嬉戏，也不似刘旦活泼好动、充满表现欲。
看起来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孩子，甚至有些过分安静和怯懦。偶尔会怯生生地抬眼，飞快地瞟一眼天空中那些巨大的、色彩鲜艳的“大鸟”，眼中流露出孩童本能的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畏缩。
当一只巨大的金龙纸鸢因为刘旦的操作失误，带着呼啸声从低空掠过他们附近时，刘闳吓得小身子猛地一抖，下意识地就往母亲怀里缩去，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王夫人感受到儿子的瑟缩，立刻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背脊，安抚地拍了拍。 看着儿子这副胆小平庸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无奈。
她也曾怀抱野心，趁着卫子夫失宠的空隙，构陷于后，妄图为怀中这唯一的儿子争一个似锦前程。然而机关算尽，终究被识破。虽未严惩，但那冷落与疏远，以及儿子显而易见的资质平平，早己将她所有的妄念击得粉碎。
争？拿什么去争？
她心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对儿子未来的隐忧——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一个平庸怯懦的皇子，前路又能如何？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刘闳往自己身边揽了揽，用宽大的袖袍半掩住他，低声温柔道：“闳儿不怕，不过是只纸鸢罢了。”
刘闳感受到母亲的庇护，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些，却依旧紧紧依偎着母亲，不敢再看别处。周遭的欢声笑语，于这对母子而言，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另一侧，靠近皇帝和一群内侍的地方，李姬正带着三皇子刘旦。李姬容光绝艳，一袭华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享受着这份帝王的恩宠与欢聚的热闹。
刘旦约莫两三岁的年纪，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但眉眼间己初露几分桀骜。
刘旦显然对放纸鸢更有兴趣，正指挥着几个小内侍帮他弄一只体型不小的金龙纸鸢。
李姬含笑看着，眼中满是宠溺和骄傲。
“旦儿，慢些跑，仔细脚下！”
她扬声叮嘱，声音娇脆。
刘旦却有些急躁，嫌内侍动作慢，自己抢过线轴就想学着父皇和刘据的样子跑起来，奈何力道和技巧不足，那金龙刚离地就一头栽了下来，惹得刘旦小脸涨红，不满地跺脚。
刘彻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华盖方向。
阳光洒在卫子夫温柔的笑靥上，洒在刘据小心翼翼抱着刘琮的身影上，也洒在远处王夫人紧拥刘闳的忧切和李姬注视刘旦的明媚上。
帝王冷硬的轮廓在目睹这众生相时，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父皇我们每年都可以来放风筝吗？”刘据仰着脸问道。
刘彻收起线，让苍鹰稳稳停驻高空，大步流星地朝皇后和孩子们走来，朗声笑道：“好！待琮儿再长壮实些，朕亲自带你们兄弟几个，放他个满天纸鸢！”
他的目光扫过依偎在王夫人怀中、苍白安静的刘闳，又掠过因放风筝失败而气鼓鼓的刘旦，那份属于父亲的慈爱，在胜利的喜悦中，似乎也短暂地覆盖了所有子女。
碧空如洗，纸鸢翱翔，五月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皇家苑囿，将这一刻的喧嚣、温情、忧虑与希冀，悄悄珍藏。
短暂的欢愉之下，命运的暗流己在无声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