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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黎明的第一缕惨白光线撕破浓稠的黑暗，从破窗棂缝里挤进来时，刺骨的寒意取代了粘稠的闷热。
谢毕令人头皮发麻的哨子早己像追魂索一样响彻了厂区。
一个上午，对于纪凌而言，是麻木与煎熬重复的循环。
依旧是沉重的砖坯搬运，依旧是黄鼠狼等人无处不在的冷嘲热讽和刁难眼神。
然而昨晚的事，整个砖窑厂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因为太正常了。
谢毕今天似乎特意“关照”他，给他分配的工位正好在上风口。
那里，烧窑排出的滚滚黑烟混着刺鼻的煤灰和硫磺味儿，毫无遮挡地劈头盖脸灌来。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铁砂，肺叶灼痛得想要裂开。
纪凌“垮塌”地佝偻着背，肩膀颓然下垂，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滞涩无力。
每一次抬臂都带着细微的颤抖，脚步虚浮不稳。
他刻意地、频繁地用沾满煤灰的破烂袖口擦拭着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和不断淌下的鼻涕，将一副被病痛和劳碌彻底摧毁的可怜相演绎到了极致。
谢毕踱着步，毒蛇般的视线时不时扫过纪凌的方向。
看到他那副随时会在地的“垂死”模样，那张刀疤脸上终于露出了极其满意的狞笑。
很好！
连续几天的“敲打”，加上这烟熏火燎的“小灶”，这粒眼中钉的棱角，终于被他彻底磨平了！
现在就等着被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变成路边的烂泥！
李老板的眼光？
哼！
在他谢毕的工地上，什么“金子”，都得变成他脚下的粪土！
午饭时间，空气里的湿热重新开始凝聚，比清晨沉重百倍，如同一块浸透了滚烫污水、捂了太久的抹布，沉重而窒息地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
砖坯散发出的焦土腥气在高温下变得浓烈粘稠，搅拌着工棚里蒸腾的汗臊与尿骚，粘在皮肤上，又闷又痒。
纪凌麻木地坐在工棚最边缘、仅有的一点可怜阴影里，默默地吞咽着那碗能照见人影的清汤寡水和半个能咯碎牙的黑窝头。
汗液混着脸上的煤灰、烟灰和鼻涕流下来，在脖颈处汇成一道道泥沟，浸得后颈刚结痂的鞭伤一阵阵刺痒钻心。
这点阴凉如同杯水车薪，很快就被无孔不入的闷热彻底蒸发殆尽。
老丁坐在他旁边不远，破草帽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他枯槁的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块被岁月和苦难彻底风干的树根。
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敲打着身下油腻光滑的破草席边缘，节奏细碎而急促。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黏在脚下那片被无数脚板磨得光滑板结、寸草不生的泥地上，似乎在研究一道亘古未解的谜题。
但偶尔，当谢毕带着黄鼠狼等人骂骂咧咧地走过附近时，那破草帽下低垂的浑浊老眼里，会极其短暂地闪过一道难以捕捉的、锐利如同刀锋的、仿佛在无声计数的光芒。
那光芒深处，翻涌着一种纪凌无法完全理解，却让他心底那根绷紧的弦莫名震颤的滚烫情绪。
老丁的话，纪凌不敢忘。
“当蛇……”
像蛇一样，隐忍，蛰伏，将全身的毒素积蓄在一点，在目标最疏于防备、猎物放松警惕的刹那……
亮出致命的獠牙！
谢毕就是要他死。
推车，翻垛……
手段一次比一次阴毒。
老丁的话像一线冰冷刺骨的光，刺破他绝望的迷雾，为他在这荆棘密布的绝境中，指了一条布满陷阱却也蕴含唯一生机的狭路。
忍耐、蛰伏、积蓄所有残存的力量，装出无力挣扎任其宰割的顺从姿态，然后，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
狠狠咬回去！
葫芦里的果子和清泉如同生命线上的甘露，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躯壳，也仅仅是支撑。
身体日复一日的压榨早己到了崩溃的边缘，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撕裂般的灼痛。
纪凌尽力模仿着老丁的状态，让眼皮垂得更低，让肩膀塌陷得更深，让脚步在行进中带上一丝难以支撑的踉跄与迟滞。
他必须让谢毕和黄鼠狼的眼睛，看到他被烈日晒得空洞失神的眼眸深处，只剩下最深沉的疲惫和无边无际的麻木顺从。
那里绝不能有一丝火星！
一丝可能重新点燃谢毕那条疯狗毁灭欲的火星！
空气越发滞重粘稠，烫得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妈的！这鬼天！闷得能憋死人！怕是要来场狠的！”一个监工叉着腰，对着灰沉沉、仿佛一大块烧熔了又凝固的铅块似的天空，粗声咒骂。
“来场大雨才好！痛快！浇一浇这浑身臭汗！”另一个监工搭腔，抹了一把油腻腻的脖子。
黄鼠狼百无聊赖地踢了脚边一块松动的生土坯，溅起一小股呛人的土灰。
他那双油滑贼亮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不远处沉默搬运的纪凌，看到那副“行将就木”的可怜相，一丝得意的狞笑又爬上了嘴角。
他凑到旁边一个监工耳边，故意把声音拔高，充满了等着看好戏的兴奋：“嘿！张总管可都交代好了，今儿个还有个‘加料’的大活儿，专给这137预备着呢！你就瞧好吧！等会儿保管有乐子瞧！”
就在这时！
呼——！
一阵诡异的、带着强烈腥气的狂风猛地平地卷起！
紧接着！
砖厂门口那条通往化兴镇、被烈日烤得发白的土路上，卷起一溜烟尘。
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轿车颠簸着开了过来。
轿车！
在这片只有拖拉机和破三蹦子的地方，一辆轿车足以让所有目光聚焦。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谢毕的另一个狗腿子阿壮，点头哈腰。
接着，一个臃肿的身躯从那狭窄的车厢里费劲地挪了出来，手里习惯性地捏着一块白手帕，不停擦拭着油亮脖颈上渗出的汗水。
李再生！
老板竟然在这种闷死人的天气又来了！
整个砖厂像被按了暂停键。
监工们脸上的随意和凶悍瞬间消失，换成了一种趋近和紧绷。
奴隶们则更加无声地缩紧身体，把头埋得更低，空气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嗡嗡的窑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