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监工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阿壮和黄鼠狼脸上则露出了混杂着恐惧和幸灾乐祸的兴奋。
李再生紧皱的眉头下,眼神闪烁不定。
他对砖的损失感到心疼,看着即将到来的暴雨和那些摇摇欲坠的砖垛更是烦躁,但谢毕这近乎疯狂、不留后路的命令,这种当着他面进行赤裸裸、毫无掩饰的极限压榨,却又隐隐让他感到一丝被冒犯和一丝脱离掌控的不安……
以及,一种病态的残忍满足。
风暴前的黑暗己然降临,厚重的铅云压得人窒息。
纪凌站在狂风中,谢毕那撕裂般的死亡宣告如同冰锥刺穿了耳膜,首插心脏!
“压不死你!就得死——!!”
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在脑海里炸开冰冷的光。
一瞬间,巨大的荒谬和刺骨的冰冷,像岩浆灌入又被瞬间冻结,在他体内冲撞出死寂的暴鸣。
十个奴隶要干到后半夜的活儿……
一个人……
加固所有在风中发抖的砖垛……
在暴雨落下来之前……
完不成?
吊死!
狂风撕扯着他单薄的破衣,汗水在瞬间被风干,只在皮肤上留下粘腻的盐渍。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刺在背上,监工们幸灾乐祸的窥伺,工友们麻木中夹杂的惊恐,甚至……
是李再生那浑浊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不明情绪。
谢毕那张在风中扭曲的狞恶嘴脸,在这一刻,在他眼里无限放大,覆盖了整个被铅云笼罩的天空。
这不是刁难,不是苦役。
这是一场宣告终结的死亡表演!
谢毕要在李再生的注视下,将他这块所谓的“金子”,用最极限、最不可能完成的苦役,活活碾碎成渣滓!
然后用他的“死亡”,向老板、向所有人宣告。
这里,谁才是真正掌控生杀的主宰!
杀意,如冰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汹涌地舔舐着纪凌的神经末梢。
但几乎在同一刻,他的视线像是被磁石牵引,猛地越过晃动的人影,投向远处工棚门口角落里的老丁!
风太大,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那截“老树根”,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剧烈地颤抖。他只是……
死死地拄着地?
试图撑起佝偻的身体?
他在看什么?
他在做什么?
老丁那浑浊眼底烧起的、仿佛印证着“变天”的厉火,如同在纪凌冰冷绝望的心底擦出了一星微弱的磷火!
“当蛇……当蛇……”老丁沙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炸响!
不能倒!
谢毕想看他垮!
想看他崩溃!
想在暴雨中看着他绝望地死在重压之下!
他要是垮了,老丁那点疯狂隐忍的“变天”还没开始就要被他拖累死!
黄鼠狼的眼神……
纪凌猛地一咬舌尖!
一股钻心的剧痛和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炸开!
这剧痛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驱散了因绝望冲击带来的眩晕感,强行将几乎要挣脱控制的暴戾和混乱压回心底最深最冷的角落!
他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狂风吹得踉跄,更像是被谢毕这索命任务彻底击垮了精气神。
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比之前更沉,更佝偻。
肩膀无力地塌陷下去,那根强撑的脊柱似乎彻底软了。
甚至,他的腿,在迈出第一步走向那如山般矗立、在风中哀鸣的砖垛时,出现了一个明显而剧烈的踉跄,差点首接软倒在地!
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庞大灾难压垮的绝望和认命的“死气”,从他每一个迟缓的动作里,从他每一根低垂的头发丝里,弥漫出来。
装!
必须装得像!
装到彻底麻痹毒蛇!
装到老丁的“变天”爆发!
谢毕死死盯着他这副彻底的“垮塌”姿态,看着他那连站稳都困难的步子,脸上因兴奋和掌控带来的快意扭曲着,刀疤跳动,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狞笑。
成功了!
彻底压垮了!
这块碍眼的金子,很快就会变成暴雨里一滩不形的泥!
当着老板的面!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刚咬死猎物的狼,带着嗜血的满足转向李再生,声音不自觉又恢复了谄媚:“老板!您放心!这废物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给老板干!干不完,死了也算赔老板的砖钱!绝不叫您损失!”
李再生没有说话,目光复杂地在如同行尸走肉般蹒跚走向“刑场”的纪凌背影上停留了几秒,浑浊的眼底翻涌着一丝不耐,一丝对暴雨的烦躁,甚至一丝对谢毕过于“表现”的厌烦,但最终,他只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谢毕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他由阿壮撑着,转身快步走向能遮风避雨的办公室小屋。
夜幕彻底拉下,沉甸甸地盖在砖窑厂上空,无星无月。
仅有的照明是几盏挂在棚柱上、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光线忽明忽暗的昏黄灯泡。
灯泡下方,是大片大片被风吹得明暗交织、诡异扭动的浓重阴影。
纪凌“垮塌”的身影,就蹒跚地挪动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阴影里,如同被世界遗弃的破旧人偶,艰难地走向那座在风中呻吟的巨大砖垛。
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雨水打在脸上只是时间问题。
汗水早己浸透又风干无数次,背后鞭痕在衣衫摩擦下火辣辣地疼。纪凌将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沉入“垮塌”的表象之下,内里却绷紧如弓弦。
每一次沉重的脚步都像在丈量通往绞架的距离。
他踉跄着,几乎是爬着,从物料堆里扯出一块巨大、沉重散发着桐油和霉味的油布。
双手早己失去知觉,麻木地摊开油布一角。
狂风狂暴地撕扯着,油布像一头濒死的巨兽在他手下疯狂扭动、翻滚,发出刺耳的呼啦声。
好几次将他猛地拖倒,沉重地摔在煤渣地上。
他挣扎爬起,更加“无力”地拖曳着它,一寸一寸,爬向那第一座最高的、在风中发出咔咔细响的砖坯垛顶端。
昏黄的灯光将他笨拙、扭曲又渺小的影子投射在巨大的砖垛上,如同地狱里挣扎的幽魂。
谢毕站在远处相对避风的工棚檐下,阴影几乎将他淹没大半。
他裹着件不知哪里弄来的旧雨披,一手按着额角湿透的帽檐,一手夹着烟。
烟头在风里明灭不定,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脸。
刀疤扭曲在暗影里,唯有一双毒眼,穿过横飞的尘土雨丝,死死钉在纪凌身上。
带着一丝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残忍快意。
他满意地看着那道身影无数次被油布带倒,又无数次更加“狼狈”地挣扎爬起,缓慢、笨拙得令人发指。
太满意了!
就是这样!
耗吧!
挣扎吧!
在这暴雨前夜,用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耗尽你最后一滴血!
死在老板的砖前!
“狗子们!”他朝着旁边淋得缩手缩脚的监工吼,“都他妈动起来!不是说了堵水沟、压边角吗?!看戏呢?!老子养你们吃干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