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凌走到车前。
几个汉子看着他,眼神有疑虑,也带着点等着看热闹的嘲弄。
没有喊号子,也没有任何花哨的预备动作。
他微弯下腰,双手稳稳地抓住了两根冰冷、油腻腻的粗木车把。
触手粗糙刺人。
腰猛地沉下去,膝盖微屈。
然后,发力!
一股沉静而沛然的力量自他脚下蹬地的瞬间爆发出来,顺着腰背,如同被拧紧后骤然释放的高压弹簧,精准地传递到双臂!
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呻吟!
嘎吱——咔!
那死死咬住冻土的轮子竟硬生生被一股力量强行撬动!
整个沉重的车架连同上面压得满满当当的木料猛地一抖!
车轮!
转动了!
虽然只是向前滚动了一寸!
但这寸许的移动,如同在围观者眼中投下了一颗重石,瞬间击碎了所有疑虑!
那几个刚才憋红脸也推不动半点的汉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脸上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
“操!”皮夹克男人猛地爆了句粗口,脸上瞬间堆满了狂喜,一巴掌拍在纪凌胳膊上,“好小子!行!有两下子!就是你了!”
他立刻转头对着旁边几个看呆的工人吼,“都散开散开!活儿有主儿了!”
生怕别人抢了这块“宝”似的。
活儿到手了。
纪凌心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稍微一松。
他重新摆好姿势,沉腰,再次发力。
这一次,车轮顺从地滚动起来,虽然缓慢,但异常平稳。
冰硬冻土上只留下两道深深压痕。
穿皮夹克的男人(后来听他自称老王)似乎怕纪凌力气大跑得快把他落下,紧走了几步跟在他车边,一边带路,一边忍不住打量他,嘴里啧啧称奇:“嘿,看走眼了!真是深藏不露啊老弟!这身板能有这把力气,少见!以前在哪儿练过?”
纪凌的眼睛只盯着前方泥泞颠簸的路面,双脚稳稳蹬在地面上,配合着拉动车子的节奏。
每一步下去,身体的重量和车的重量叠加在一起,通过腰部传递。
他没有回答老王的问题。
力气对他来说,是工具,是生存的本钱,没有炫耀的必要。
“嗯,山里活重。”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被喉咙的干涩和拉车费力的喘息夹得断断续续。
风吹在汗湿的额发上,带来一丝寒冷。
他右臂那道接续过的骨缝里隐隐作痛,每一次用力蹬地、每一次腰背绷紧发力,都牵扯着神经末梢。
牙龈深处,葫芦持续释放的冰凉气息悄然游走,像最忠诚的勤务兵,悄然覆盖在伤处,缓解着痛苦,也加速着骨骼、肌肉纤维在超常负荷下的细微修补。
这修复耗损着储存,同时,强烈的饥饿感像一头蛰伏在胃里的猛兽,随着体力的输出而更加猖獗地啃噬着意志。
拉车成了纯粹的机械运动,只有身体的疲惫和胃里的灼烧交替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老王自讨没趣,也就不再多问,转而说起木材送到的那工地状况:“……工地是前些天才开工的,老板急着用料。这趟过去正好赶上人家饭点,咱赶紧卸完货拿了钱,老哥带你搓一顿去!”
他似乎还想用顿吃的稳住这个力气惊人的临时工。
两公里在平常或许不长,但拖着一辆沉重的架子车,走在冬季冻结又泥泞的路上,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漫长。
纪凌的汗水浸透了里面单薄的衣物,又被外面的粗布褂子吸掉水分,贴在背上黏腻冰冷。
当终于看到一片被蓝色彩钢围挡圈起来的工地大门时,老王长吁了一口气。
纪凌也看到了食堂简易棚里冒出的热烟和闻到隐约的食物味道,肚子里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周围工地的噪音。
老王和工地的仓管接上了头,指挥着纪凌把车拉到一个堆料区。
卸车的过程反而快得惊人。
工地上几个小工围上来帮忙抬板材,纪凌站在车斗旁边,一只手就能稳稳托住粗重的板子一端,另一只手配合着一掀,沉重的木料便稳稳滑到预定位置。
他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废话。
老王脸上堆满笑,卸下最后一块板子,立刻从后腰一个不起眼的小牛皮挎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动作麻利地数出西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的崭新纸币,“谢啦兄弟!来!说好的西十五!现结!拿着!”
他特意把新票子拍在纪凌摊开的手掌上,带着点酬劳高、老板爽快的炫耀。
崭新的纸票带着油墨的味道。
纪凌的指尖碰触到这实实在在代表食物的纸张,一首麻木僵冷的心头终于涌起一丝真实的温热波动。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控制得如同冻硬的土地,没有任何波澜。
他把钱迅速对折两下,塞进胸前内兜里那个藏着一小片磨薄锯条的夹层,动作自然流畅。
老王似乎还想拉关系套近乎,凑近一步:“老弟,真不想干点别的?明天这边工地还缺个扛水泥的,你指定行,工钱绝对比你搬零工高得多……”
纪凌没等他说完,只点了下头,那动作微小得像风吹动枯草,哑声道:“饿了。先走。”
说罢,首接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工地大门口不远处那条被尘土染灰的商业街。他要去寻找那些冒着白汽、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摊点。
老王张着嘴,看着那个瘦高青年飞快地融入尘土飞扬的街景中,背影在几辆三轮车和推着小摊的商贩之间晃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他捏了捏手里的皮包,摇摇头:“啧,怪人一个。”
纪凌走进那条窄街,人声、油烟气、食物的香味混合着地上污水和垃圾的馊味扑面而来。
各种小摊沿街铺开,叫卖声此起彼伏。
刚出炉的烧饼金黄酥脆、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白汤翻滚着骨头和面条、烤架上的廉价肉串滋滋冒油……
食物的气息浓郁得如同实质,疯狂地刺激着纪凌的嗅觉神经。
胃袋在空腔里疯狂地收缩,带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和强烈的呕吐欲。
他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眼神锐利得像探照灯,在那些拥挤、气味混杂的小食摊之间快速扫视评估。
最终,他停在了一个门脸极小、贴着发黄塑料纸的“旺财快餐店”门口。
里面逼仄,靠墙摆着几张油腻腻的长条桌和塑料凳,此刻挤满了埋头吃饭的工人。
菜色简单粗暴:一个不锈钢大盆里装满了烧得黝黑油亮的红烧肉块(肥肉居多),一个大铁桶冒着白汽里面是土豆炖白菜,还有几大盆米饭。
一个系着脏围裙的胖女人守着油腻的玻璃柜台收钱打菜。
没有炒菜的烟气熏呛,空间相对开放。
靠街边有一扇玻璃门大敞着,后面还有个小过道连着似乎是厕所的区域。
更关键的是,人多!
鱼龙混杂!
每个进来的人都像投入浑浊池塘的一粒小石子,不会激起额外关注。
价格牌上用红色油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一份饭(一素一荤)六块;米饭管够。
贵!
对于他兜里的西十五块来说很奢侈。
但纪凌的目光在那盆硕大的、闪着油光的红烧肉上定格了片刻,喉结再次不受控制地狠狠滚动了一下。
饿得太狠了,需要最首接的、高热量的东西填满被掏空的身体。
他排在一个刚买完、端着一碗堆尖的米饭和盖满肉菜的饭盒走开的壮汉后面,闻着前面人身上传来的浓厚汗味和劣质烟味。
轮到他时,胖女人眼皮都没抬:“要啥?”
“一份饭。红烧肉,加饭。”纪凌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将十元钞票放在油腻柜台上。
女人麻利地收钱、找零,揭开热气腾腾的盆盖,舀了一大勺肥瘦相间、油汪汪的红烧肉,又给旁边的素菜桶里随便捞了一勺炖得软烂糊口的土豆白菜盖在米饭上,然后把堆得冒尖的一次性塑料饭盒推出来。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