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老六试图将独眼重新背上时,纪凌伸手阻止了他。
“你带路,看好他。”
他指的是踉跄着跟上来的医生。
随后,纪凌竟主动将独眼那沉重的身体抄起,以一种半背半扛的方式固定在身后。
“你…”
独眼有些错愕。
“快。”
纪凌打断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固定牢靠。
他背起独眼,动作依旧沉稳灵活,甚至比老六负担更轻时更快了几分,如同山里的岩羊,脚步精准地踩在坚实的地面,避开松软的腐殖层。
剩下的路程成了死亡的边缘行走。
追兵似乎被甩掉了一段,但绝望的嘶喊声偶尔还会被风送来。
沿途他们甚至看到几处被特意破坏的、指向其他方向的痕迹——
那是纪凌在刚才阻击时顺手布的疑阵。
这些误导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终于,借着黎明前最后一点微弱的熹微天光,翻过一道陡峭的山脊后,那废弃破败的转运站如同巨兽的骨架般呈现在他们下方的谷地中。
锈蚀的铁轨延伸向远方,几截残破的货车车厢翻倒在路基旁,站台早己塌陷大半,旁边的黑色矿洞入口如同巨口。
“到了!”
老六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嘶哑,更多的却是紧迫。
天快亮了,这如同孤岛的据点根本无法长期藏匿,必须尽快利用这里作为跳板,联系上蜂巢的核心!
纪凌一言不发,背着重伤员,速度不减反增,顺着陡坡向矿洞方向滑降而下。
老六紧随其后,赤脚医生几乎是滚爬着跟下来。
矿洞入口布满了崩落的碎石。
几辆锈穿底、轮胎早瘪的破卡车如同被遗弃的骨骸,散落在洞口附近的空地上。
老六眼神锐利地在其中一辆翻倒的卡车车厢底部摸索着,很快用力扯开一块几乎与地面锈为一体的铁皮——
露出一个被特意遮掩、通往深处洞穴的狭窄通道!
“进去!”
老六推了医生一把。
纪凌背着重伤的独眼,矮身钻入通道。
里面更加黑暗,潮湿阴冷的气味呛人。
老六紧跟而入,迅速将那块铁皮重新拉回原位遮蔽入口。
洞内并非漆黑一片。
几根从卡车车厢偷接出来的电线,末端连着几个老旧的汽车电瓶和应急灯,发出昏暗却不稳定的黄光。
应急灯的蓄电池显然电量不足,灯光时明时灭,更添几分诡谲。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临时中转点,储备着少量压缩饼干和水,角落里还有几个瘪气的备用轮胎和简易的维修工具。
空气循环全靠几处隐藏在高处的自然缝隙,因此憋闷异常。
“暂时…安全了。”
老六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喘息,一条脱臼的手臂无力垂着。
医生首接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涌上,几乎要昏厥。
纪凌将独眼小心地平放在冰冷干燥的地面一块旧毡布上。
独眼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呼吸细若游丝。
“斌爷!醒醒!”
老六急迫地低声呼唤。
医生爬过来,哆哆嗦嗦地想去检查独眼的脉搏和体温,却被纪凌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水…”
老六将仅剩的半瓶水递过来。
纪凌用手指蘸水,小心涂抹在独眼干裂出血的嘴唇上。
冰冷水滴的刺激让独眼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皮颤动,挣扎着睁开了眼。
眼神浑浊了片刻,才重新聚焦,那股顽强的狠劲挣扎着从极度虚弱中再次显露。
“妈的…死不了…”
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老六…抓紧…联系‘蜂窝’…”
蜂窝是独眼经营多年的隐秘核心情报点代号,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如何联系,且方式极其隐秘。
这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必须联系上蜂王本人!首接报告我们现在的位置…要绝对人手…有硬茬子的…懂吗?”
独眼眼神凌厉地看向老六。
他口中的“硬茬子”就是指纪凌这个级别的武力保障。
“只认…信物…口音…暗号…三重…”
他急促地补充,断断续续地确认着联络的保密手段细节。
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暴露他们的位置,甚至带来灭顶之灾。
老六重重点头,神情无比凝重。
他摸索着,从那堆应急物资角落里翻出一部老旧的卫星电话——
这是基地为了极端情况预留的最后通讯保障,电池容量有限,信号传输也需特定环境。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按照独眼反复核对过的加密方式,极其谨慎地拨出了一长串经过多重伪装的号码,然后对着听筒低声报出三组看似毫无关联、实则蕴含身份确认信息和紧急等级的数字,以及一串特定的音调组合。
每一个词都带着决绝。
纪凌站在稍远的地方,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瞬,靠在洞壁上。
但他的眼睛,如同黑暗中的夜枭,始终扫视着洞内每一个昏暗的角落,尤其是那微微漏出一点光线的入口遮蔽处和上方连接着电线、电量越来越弱的应急灯。
任何一个位置都可能是突破口。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
洞内只剩下独眼艰难的呼吸声、医生偶尔因恐惧而控制不住的牙齿打颤声,以及老六握着卫星电话、指节微微颤抖的无声压力。
大约十分钟后,老六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了一丝。
他放下电话,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快步走到独眼身边,声音激动又刻意压低。
“通了!是‘蜂巢’!接线的是老王!绝对可靠!”
“我报了位置,用最高级别的‘破巢’暗语!信号在确认信物标识后被接入核心线路!那边回复了!”
老六的声音因激动而略略发颤,带着绝境逢生的巨大希冀。
“蜂王亲自确认了!”
“他说——‘家’!还在!”
“立刻调最硬的‘刺’!”
“开带信号屏蔽的专道车过来接人!”
“让原地坚守!”
“路线代码是‘黑松林-断头路’转S304复线,预计天亮前抵达指定接应坐标!”
他把蜂王原话的最后一句也带了出来。
“蜂王最后说…‘老兄弟们都等着斌爷回家’!”
这个代号“家”的安全确认和“老兄弟们”的称呼,以及老王这条隐秘渠道的身份证明,在老六听来,无疑是万无一失的保障!
蜂巢还在!
根基未损!
医生在一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口的巨石被挪开了一丝缝隙。
家!还有家!
独眼脸上也终于挤出一个极度痛苦却又如释重负的表情,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抓住老六的手臂,用尽力气地吐出两个字。
“…好…好…”
纪凌的目光缓缓扫过老六和独眼脸上那短暂涌起的希望光芒,又落在医生那松了一半气的身形上。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如同最坚硬的岩石般冰冷。
只是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下,他插在裤袋里的右手,指腹正极其轻微地、在某个坚硬冰冷的金属物上着——
那是他在刚才翻车时,从老六脱手的卫星电话外壳上,顺手抠下来的、一个只有内行才知道作用的小型信号增强器谐振组件的小小碎块。
这东西若不在特定状态下,对信号本身影响有限,但它的缺失却是一个微不可察的破绽信号。
他的眼底深处,那片沉静如深潭的警惕,没有因为这令人振奋的消息而有丝毫松动,反而更加幽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