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映照着陆辞苍白却异常明亮的脸庞,手中的竹简己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皆是关于建安大集的初步构想。
这破败的身子骨虽不争气,但陆辞脑子里的东西,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破了宁静,陆辞蹙眉,将帕子掩在唇边,一丝猩红悄然沁出。
陆安连忙端上温热的药茶:“先生,夜深了,御医叮嘱您要多休息。”
陆辞摆了摆手,目光深邃:“无妨。陆安,明日替我约见典农中郎将任峻,就说我为筹备建安大集,需了解各地屯田产出及民生,想向他请教一二。”
“是,先生。”陆安虽有担忧,却不敢违逆
这建安大集,明面上是文化盛会,暗地里却也是梳理内政、安插人手、甚至为将来布局的绝佳机会。
屯田制乃国之命脉,曹操视之甚重。若此处出了纰漏,影响的可是整个曹魏的根基。
次日,陆辞在任峻府邸见到了这位以勤恳务实著称的屯田大员。任峻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一双大手布满老茧,显然是常年亲历农事的。
“陆从事,久仰大名!不知今日屈尊前来,有何指教?”任峻对这位深受丞相倚重、却又英年早衰的奇才,抱有几分好奇与敬佩。
陆辞微微一笑,玄色大氅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任将军客气了。辞奉丞相之命筹办建安大集,欲展示我大魏农桑之盛。故此,想向将军请益,了解各地屯田实况。”
一番寒暄后,陆辞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长社一带屯田,近来收成似有不稳,不知将军可有所察?”
任峻闻言,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叹了口气:“陆从事明察。长社令陈群,乃是颍川名士,素有清誉。只是……其治下屯田账目,确有些含糊之处。下官几次派人核查,皆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唉,若非其名望太盛,又深得丞相赏识……”
陈群?
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创立者,曹丕的股肱之臣。他若在屯田上动手脚,可不是小事。
陆辞心中一凛,他深知曹操对屯田制的重视,这可是曹魏立国的经济基础。
“任将军,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有贪腐舞弊,动摇国本,你我皆难辞其咎。”陆辞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辞不才,略通算学。若将军信得过,可否让辞与将军一同,微服暗访长社,查阅原始账簿?”
任峻看着陆辞那双锐利如鹰的凤目,心中一定,沉声道:“陆从事肯出手,峻求之不得!只是从事身体……”
“无妨,些许舟车劳顿,尚能支撑。”陆辞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此事宜早不宜迟,你我即刻动身,务必在丞相察觉前,拿到实证。”
三日后,长社县衙后院一间偏僻的库房内,烛火昏黄。
陆辞与任峻相对而坐,面前堆满了尘封的竹简和木牍。这几日他们乔装成巡查小吏,在任峻的掩护下,总算接触到了长社屯田最原始的田亩、户口、粮秣出入记录。
任峻看着那些杂乱无章的数字,眉头紧锁:“这些账目,看着似乎没什么大问题,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陆辞则不然,他取过几份关键的记录,铺开一张空白的麻纸,提笔开始勾画。他所用的并非当世普遍的单式记账法,而是一种更为复杂,却也更为清晰的复式记账法。
在现代企业财务制度面前,这些手段还嫩了点。陆辞心中冷笑,笔下不停。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在他的表格中清晰对应,任何虚报冒领、隐匿挪用,都将无所遁形。
时间一点点过去,烛火哔剥作响。陆辞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愈发苍白,但他那双凤目却越来越亮。
终于,他重重地落下了最后一笔,长长吐出一口气:“任将军,请看。”
任峻凑上前,只见麻纸上,用朱墨标出的几处数字,触目惊心。原本看似平衡的账目,在陆辞的复式记账法梳理下,露出了巨大的亏空和刻意篡改的痕迹。
“这……这怎么可能!”任峻失声惊呼,“仅长社一地,一年之内,隐匿屯田民户三百余,虚报垦田两千余亩,冒领粮秣近万石!陈群……他好大的胆子!”
陆辞轻咳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若非将军配合,取得了最原始的底账,恐怕我们也要被他那套光鲜的表面账目蒙骗过去。陈群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高明,可惜用错了地方。”
“陆从事,你这记账之法,简首神乎其技!”任峻看着陆辞,眼中满是敬佩与后怕,“若无此法,我等怕是要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陆辞淡然道:“雕虫小技罢了。当务之急,是将证据整理妥当,回禀丞相。”
翌日,许都,丞相府议事大厅。
曹操高坐主位,群臣侍立,气氛肃穆。
陆辞一身玄色大氅,站在堂下,面色比往常更加苍白,身形也显得愈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腰杆挺得笔首,那双凤目在略显昏暗的大厅中,熠熠生辉。
“启禀丞相,”陆辞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臣,有本启奏。臣与典农中郎将任峻,奉旨查核各地屯田账目,于长社发现重大弊案。长社令陈群,涉嫌隐匿户口,虚报垦田,贪墨屯田粮款,数目巨大,证据确凿。”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陈群排众而出,面带错愕与愤怒,躬身道:“丞相明鉴!陆从事此言,纯属污蔑!臣为官清廉,兢兢业业,何曾有过贪墨之举?还请丞相为臣做主!”
曹操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扫过陆辞,又看向陈群:“陆卿,你可有实证?”他对陆辞的信任不言而喻,但陈群亦是名士,此事非同小可。
“臣,有人证物证在此。”陆辞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整理好的竹简,正是他与任峻连夜核对出的账目铁证。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宣读:“经查,长社县屯田,去年实收粮秣三十七万石,入库记录却仅有三十万石,凭空消失七万石。屯田民户,在籍三千二百户,实查三千五百三十户,隐匿三百三十户丁壮赋税。另有……”
陆辞的声音因激动和体力消耗而微微颤抖,每说一句,脸色便苍白一分。他强撑着一口气,将陈群的罪状一条条列出,每一条都附有精确的数字和出处。
那些数字,如同重锤一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群起初还强自镇定,但随着陆辞一条条证据的抛出,尤其是提及那种他闻所未闻的复式记账法所核查出的漏洞时,他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的账目,是如何被这个病秧子查出破绽的。
“……以上种种,皆有原始账簿与核算底单为证,请丞相御览。”陆辞话音刚落,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陆从事!”一声低呼,站在陆辞身侧不远处的尚书令荀彧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荀彧的动作,无疑在朝堂上投下了一颗更重的石子。
这位素来持重、深受曹操敬重的谋主,竟会主动扶持陆辞!
曹操的目光在陆辞和荀彧身上一顿,随即转向面如死灰的陈群,声音冰冷:“陈群,陆从事所言,你可有辩驳?”
陈群浑身一颤,冷汗己经浸湿了的背襟。他看着陆辞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凤目,心中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和绝望。他知道,自己完了。
“陆辞……”陈群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好狠的手段!”
陆辞在荀彧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若非行此雷霆手段,今日倒下的,恐怕就是任峻,甚至牵连到自己了。这乱世之中,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陆辞微微侧首,对荀彧低声道了句:“多谢文若先生。”
荀彧只是微微颔首,扶着他的手臂却未松开,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曹操目光如炬,将一切尽收眼底,沉声道:“来人,将陈群拿下,押入大理寺,彻查其党羽。所有涉案账目,交由陆从事与任峻共同复核,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