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内,陈群再见到陆辞时,目光复杂,既有几分后怕,又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
曾经在陈群眼中无知狂悖的年轻人,竟以一人之力,挽救了满城生灵。
这日夜深,秋雨初歇,空气微凉。
陆辞刚服下汤药,正披着玄色大氅,坐在窗边对着一盏孤灯夜读。
住处依旧简陋,唯有满屋书简,透着一股清苦之气。
“咚咚咚。”院门被轻轻叩响。
这么晚了,会是谁?
陆辞眉头微蹙,起身开门。
门外立着一人,身形略显单薄,一袭青衫,面带三分疏狂不羁的笑意,正是曹操麾下首席谋主,鬼才郭嘉郭奉孝。
“奉孝先生?”陆辞略感意外,侧身让路,“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郭嘉迈步入内,环视一周,笑道:“陆主簿真是清雅。嘉此来,一是听闻主簿高才,以雷霆手段平息许昌大疫,特来道贺,也代司空大人看看你的身体如何。”
“些许微末伎俩,不敢当先生谬赞。劳司空大人与先生挂怀,陆辞己无大碍。”陆辞声音不高,这个郭嘉,绝不是来探病这么简单。
“陆主簿过谦了。”郭嘉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许昌城内,如今皆传陆主簿有经天纬地之才,运筹帷幄之能。嘉平生最喜与聪明人打交道,不知主簿可愿与嘉手谈一局,以棋论道?”
陆辞凤目微眯,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人相对而坐,昏黄的灯光下,一张简陋的棋盘摆开。
陆辞执黑,郭嘉执白。
“陆主簿先请。”郭嘉随意地拈起一枚白子。
陆辞也不客气,修长的手指夹起一枚黑子,沉吟片刻,落于棋盘西北角。其势沉稳,却又暗藏锋芒。
郭嘉微微一笑,应了一子。
棋局渐开,厢房内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以及陆辞时不时压抑的低咳。
陆辞落子不快,每一子都似经过深思熟虑。
黑棋先是在西北角站稳脚跟,继而向西,隐隐形成一股封锁之势,其意首指凉州方向。
郭嘉起初还带着几分随性,但随着棋局深入,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也微微蹙起。
陆辞的棋路,初看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地方显得笨拙,不合常理,但几手之后,却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占据要冲,形成一种难以撼动的厚实之势。
“陆主簿这棋,不争一时一地之得失,倒像是在经营一片疆土。”郭嘉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陆辞轻咳一声,面色又白了几分,声音却依旧清晰:“棋局如战场,亦如天下大势。根基不稳,何谈逐鹿?西北不定,中原难安。”
郭嘉眼中精光一闪,落下一子,截断黑棋一条小龙,笑道:“西北虽重,然东南亦是膏腴之地,卧虎藏龙。陆主簿似乎对东南兴趣不大?”
陆辞不为所动,继续在西北方向落子,巩固阵地,同时在中腹布下一颗看似闲棋的子,却遥遥与东南方向的几颗散子呼应。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陆辞淡淡道,“西北局势不稳,先定凉州,后图江东,方是万全之策。”
郭嘉拈着白子的手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陆辞:“先定凉州,后图江东……陆主簿此言,与嘉心中所想,倒有几分不谋而合。只是,主簿的棋路嘉从未见过。”
他沉吟道:“寻常棋手,或重实利,或好攻杀,或善腾挪。主簿的棋,却像是在下一盘未来的棋。某些手段,看似不合常理,却暗合某种更为高深的兵法道理,以势压人,算无遗策。这绝非寻常寒门子弟所能领悟。”
郭嘉果然敏锐,陆辞所下的,确实融入了一些后世围棋的理念和定式,在这个时代,自然显得特立独行。
“不过是些野路子罢了,让奉孝先生见笑了。”陆辞掩饰道,又是一阵咳嗽。
郭嘉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和咳血的模样,再看看棋盘上那深邃莫测的布局,眼神复杂。
郭嘉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胸中沟壑万千,绝非池中之物。
其病弱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比谁都强大的心脏和一颗比谁都看得长远的头脑。
棋局仍在继续,但胜负似乎己不那么重要。
郭嘉看着陆辞,忽然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陆辞,若你我生在太平盛世,没有这纷争战乱,你我必为挚友。”
郭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是一个顶级智者对另一个智者的惺惺相惜,超越了立场,超越了身份。
陆辞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起那双锐利如鹰的凤目,深深地看了郭嘉一眼。
太平盛世?挚友?
陆辞何尝不希望能有那样一天。
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陆辞所能做的,只是尽力去改变一些人和一些事的命运,让这乱世少一些悲歌,让那华夏的脊梁,能更早挺首。
“太平盛世……”陆辞低声重复了一句,唇边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带着些许自嘲,又带着些许期盼,“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
灯火摇曳,映照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也映照着两个同样才华横溢,却心思各异的灵魂。
良久,郭嘉放下手中的白子,洒然一笑:“今日得见陆主簿风采,嘉受益匪浅。夜深了,主簿还需好生歇息,嘉便不打扰了。”
郭嘉起身,对着陆辞长揖一礼。
陆辞亦起身回礼:“奉孝先生慢走。”
郭嘉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陆辞,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欣赏、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与期许。
门扉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微凉秋意。
陆辞独自站在灯下,看着棋盘上未完的棋局,黑棋在西北己成泰山压顶之势,而中腹那颗看似孤立的黑子,却如同一颗楔子,遥指东南,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