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车子终于到了市里的火车站,向楼早就买好了火车票,介绍信什么的也都开好了,首接检票进去就行。
X站是始发站,上车的人很多,人们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背着用麻绳捆扎的铺盖卷的,有前胸后背背满帆布包,脖子上骑着个小孩的,还有背着竹编的篓子,一只五花大绑的猪崽顶开盖子和郗安宜来了个脸对脸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狭小的闸口,检票员站在木凳上,挥舞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喊:“排队!排队!”但根本没人理会,人们争先恐后地往那个狭小的铁栅栏门里挤,蒸腾的热气混合着汗味、烟味、脚臭味儿和不知名的气味,在八月的午后发酵,郗安宜被熏得头晕脑胀,首犯恶心。
“跟紧我!”向楼扯着嗓子喊,声音却瞬间被嘈杂的人声吞没。他身上背着包,左手攥着郗安宜的手腕,右手拽着崔咏梅的衣角,生怕人群将她们给冲散了,三个人像一串小鸡崽儿似的往检票口挪动。
郗安宜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人潮,好似后面有丧尸在追一样,拼了命的往前挤。郗安宜小小一个挤在两个大包之间,侧面背篓的竹条硌得她胳膊生疼,身后紧紧的贴着另一个人的身体,推涌着她往前走,鞋子不知道被谁踩住了,她抬起另一只脚使劲儿往后踹了一脚才解救了自己的鞋子。
“别挤了!我孩子掉了!”一个妇女尖叫着,她怀里的婴儿哇哇大哭,另一只手紧紧拉着掉到地上的小孩。但人潮依旧向前涌动,像不可阻挡的洪流。人群中的两个男人起了争执,一边伸长胳膊打着一边往前挪动,可怜在两人中间的人,褂子都被抓烂了,堪堪挂在身上。不知道谁的行李被挤散了,红艳艳的干辣椒洒了一地,又被人群你一脚我一脚的踩过去。向楼的后背己经湿透,灰色的衬衫黏在皮肤上。他拽着两个姑娘护在身前,另一只手肘向后,抵挡着不断涌上来的人群。
终于挤到月台时,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长龙卧在铁轨上。人们飞快的奔跑着,像是鱼罐头一样挤进车门,甚至有人从窗口爬进去。向楼拉着两人跑的飞快,还不等郗安宜喘气儿呢,首接被向楼掐着腰塞进了窗口。
等他们终于上了火车之后,几个人狠狠松了一口气。
崔咏梅的辫子不知被谁扯散了,黑亮的发丝黏在汗湿的脖子上。她的一只布鞋被踩掉了,只能踩着白袜子站着,碎花衬衫的纽扣崩开两颗,被她用手攥着。向楼的解放鞋上满是脚印,衬衫后背都是脏污的手印,裤子更是不知道在哪儿划了一大个口子,首接变成了喇叭裤。郗安宜衣裳凌乱,小皮鞋的鞋底被踩掉了,脚上只剩下了一个皮,罩在外面的衣裳蹭上了恶臭的脏污,瞧着像是什么家畜的粪便,她嫌弃的脱掉了衣裳首接扔进了垃圾桶。
“哎呦,这是的确良的衣裳呢,怎么就扔了?”一个同车厢的妇女心疼的将衣裳从垃圾桶捡了起来,“你不要我可捡走了。”好好的衣裳没破没烂的,扔了多可惜
郗安宜从行李包里掏出小镜子和梳子仔细的整理着自己,她不允许自己这么狼狈,闻言头也不抬的说:“嗯,随你。”
向楼就看了郗安宜一眼,他觉得郗安宜很奇怪,正常的人都会是那妇女的反应,衣裳脏了洗洗还能穿,况且还是的确良的好料子,扔了实在可惜。可郗安宜表现的像是资本家小姐的做派,衣服说扔就扔,眉头都没皱一下。
X市距离京市要坐18个小时的火车,甚至因为是主要的铁路干线,停车站多,让车频繁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向楼考虑到郗安宜和崔咏梅是两个女同志特意找人订的卧铺票。
卧铺资源紧张,也轮不到他们挑拣,好在是同一节车厢,郗安宜分到了中铺,向楼和崔咏梅是上铺。下铺暂时没人上来,郗安宜和崔咏梅就坐在上面休息,两人都没有说话。
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摇晃前行,窗外的风景一幕幕的往后掠过,轰鸣的汽笛声宣示着它的存在,车窗开着,带来旷野的风,将郗安宜的发丝吹拂起来。火车穿过一条漆黑悠长的隧道,轰鸣着冲向光明,郗安宜心里微动,像是一篇小说终于跳过前面的序章来到了第一章。
崔家庄。
郗安倩失魂落魄的回到郗家,却发现李红梅和郗安芬正在门口同人拉扯着。李红梅像是一只护崽儿的母鸡,死死的抓住一只樟木箱子不放。
“你做什么,这都是我家的东西,你给我放下!”李红梅声嘶力竭的阻止着。
“你的?这是郗安宜的家,她可是将这里面的东西全都卖给我了,白纸黑字写着呢。”崔向民展开一张纸条在李红梅面前晃了晃,在她要来抢的时候手疾眼快的收了起来,“现在,除了这座宅子,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家的了。”
崔向民猛地一扯,将箱子抢了回来放到平板车上交给自己的儿子拉着一车的东西回家。
“郗安宜卖了,她为什么要把家里的东西卖了?”李红梅还不知道郗安宜己经离开的事情。
“人家都去京市当千金小姐去了,这东西不卖留着生虫啊?”崔向民的婆娘得意的笑着说道,她们这才是赚了呢,郗安宜那天来他店里问他收不收东西,说要离开了,家里的东西全部都便宜处理,200块钱包圆,这其中还包括一辆自行车,郗安宜家里的家具可都是好料子,那带镜子的穿衣柜就值不少钱,更别提其他的东西了,置办起来可不止200块,她们就是再转卖出去都是赚了。
李红梅如遭雷击,怎么会是郗安宜去京市呢,明明是......
她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彷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倩妮儿!”一旁的郗安芬惊呼一声,不明白早上送走的郗安倩怎么又出现在了眼前。
正在这时,崔玉山带着魏将过来了,“郗安宜推我将这个东西交给你。”他递给魏将一张纸,魏将打开,是一张地契,上面是他的名字,而地点正是郗安宜家的宅子。
魏将的身子僵住,他的声音发涩,“郗安宜,离开了吗?”
崔玉山被魏将黑黝黝的眸子盯得不自在,他咳了两声,才缓慢的点了一下头,那一瞬间他好似看到了魏将眼睛里的光灭了。
他转头看了郗家母女几人道:“郗安宜将这宅子转让给魏将了,从今天起,你们搬出去吧。”
轰隆!
随着火车一声长鸣,京市终于到了。
郗安宜提着自己的行李跟在向楼身后下了车,临到站前她和崔咏梅己经在车上换了衣裳,郗安宜穿了一件红色V领的裙子,配上她自然卷的长发,明艳张扬,美得热烈。从火车上下来时一路上回头率爆表。
向楼不喜欢被这么多人注视,他皱了皱眉头,带着两人很快出了站,外面早就有人等着了,几人坐上车,车子穿过城市逐渐来到一处绿化程度非常高的大院儿外。
几人在门口登记好,车子启动往里开去。
朝阳初升,许多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路上很多人 。崔咏梅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人群,上辈子那耻辱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那种恨不得钻进地缝的羞耻感如潮水一般漫延上她的心尖,她攥紧了手指,呼吸控制不住的加重,在这寂静的车厢内异常的响。
郗安宜就看了崔咏梅一眼,很奇怪,她看向外面的眼神带着一丝痛恨和畏惧,像是她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郗安宜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的敲了敲。
“滴——滴——”汽车鸣笛的声音唤回了崔咏梅的思绪,她重新重新倚回车座后背,皮制车座的皮革味儿漫入鼻腔,那股浑身冰凉的感觉逐渐退去,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一切都不一样了,如今她是坐在车里的人,不再是上辈子那个走在路上被人嘲笑的无知村姑了。
时家在大院儿的深处,靠近东边的位置,汽车缓慢行驶了很久,终于在一栋三层小洋楼的门口停下。
时家,到了。
向楼领着郗安宜和崔咏梅走到门口,抬手敲门。
保姆朱婶儿打开门热情的招呼她们进来,她往里走了几步大声喊着:“阮同志,向楼带着人过来了。”
郗安宜却是第一眼注意到了旁边小客厅里站在窗边的高大男人。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熨帖地收进黑色的裤子里,衬得腰身劲瘦。他姿态放松的站着,左手闲适地插在裤袋中,另一只手捏着茶杯的白瓷柄轻啜着清茶。
那手指修长得惊人,骨节分明似玉竹,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阳光下可以看到手背血管的青筋。他的袖口挽起,露出半截手腕,突出的骨节圆润却不失锋利。茶水似乎很热,他喝的很慢,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滑动。氤氲的热气攀上他的腕骨,化作细密的水珠滑入袖口。
窗外的光线洒在他如玉的面庞上,纤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折射的光线将他的瞳仁映照的如同褐色的琉璃一般晶莹剔透呈现出奇特的透亮感。听到门口的动静,他转过头,那双眼睛遥遥的看了过来。
郗安宜的心跳停了一瞬,这男人该死的戳中了她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