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转身走向大帐,步履沉稳,仿佛方才经历的不是一场浴血鏖战,而是一次寻常的晨起漫步。帐帘掀开一角,花弄影端着一盆清水迎了出来,她秀眉微蹙,目光快速扫过他衣袍上的污迹,嘴角却习惯性地弯起一丝调侃的弧度:
“公子这身衣裳,怕是又要劳烦那些女兵们费好大力气了。”她的声音清脆,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冲淡了一丝血腥气。
扶苏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笑意。他没有回答,只是掀帘,走进了帐内,将身后那片浸透鲜血与黎明的草原战场,暂时关在了外面。晨光熹微,映照着营地里无声移动的身影,开始默默收拾这一夜惨烈搏杀留下的痕迹。
换了衣甲,又擦了把脸,扶苏刚刚坐下,却听帐外响起粗粝的男声在急切呼喊:“殿下,殿下…”
帐帘掀开的刹那,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头红发,那人脸上还残余着未干的血迹,左耳悬着狼首铜环,异色双瞳在晨光里泛着琥珀与墨玉的光泽,腰间赤色弯刀光芒闪烁。他见到扶苏便“扑通”跪倒,眼中泛起泪花:“殿下…您没事吧…”
扶苏穿越之初,身陷绝境,正是眼前这位墨家天志传人,护着他一路死里逃生,过关斩将。在代郡大牢为救蒙毅,更是不惜自残身体,以“赤焰焦土功”杀出条血路。
阔别大半年,段红尘古铜色的脸上又多了几道伤疤。扶苏心疼地将他扶起,道:“三哥,我很好,你咋来了?”
扶苏心中诧异,鸡鹿塞距离数十里,就算卓不凡马不停蹄,到那也该深夜。看情形,段红尘听说扶苏到了弱水流沙,定是星夜兼程,赶来相会。
段红尘惊魂未定,道:“半路上宰了几个溃逃的匈奴骑兵,逼问后得知,昨晚他们派出上万铁骑,末将心急如焚,就怕殿下遇险。”他拍了拍心口,“老天保佑,殿下福大命大。”
扶苏心中感动,可军情危急无暇寒暄,随即问及两塞军情。段红尘回禀称,冒顿单于的主力大军,在两塞的正北扎营。最近几天一首猛攻高阙塞,陈胜吴广那边压力剧增,伤亡惨重。守城将士仅剩万余人,急需增援。
段红尘摊开军用舆图,扶苏沉思良久,心中渐渐有了计较,道:“三哥,还得劳烦你跑趟高阙塞,从鸡鹿塞带五千边军过去增援,通知陈胜吴广,只须坚守半天,然后假装不敌,全军撤退,放匈奴大军进关。”
扶苏指着舆图上的困狼峡,道:“退至此处,全军偃旗息鼓,找密林隐蔽。待匈奴大军追到,再全力冲杀。”
见段红尘还在犹豫,扶苏斩钉截铁道:“两日后,蒙恬大军将至,你回去鸡鹿塞时转告燕二哥,届时就在困狼峡,各军团西面包抄,将冒顿匈奴一网打尽。”
段红尘领命而去。扶苏安排花弄影与兆丽影带着女兵队伍负责日间巡逻,让彻夜鏖战的月氏精兵们好生休息。
暮色西合,扶苏还在紧张地筹划两日后的排兵布阵。八十里外,左贤王乌维刚刚回到匈奴大本营。杀手之王司徒允在月氏国一命呜呼,他害怕扶苏追杀,带着手下绕了个大圈子,总算回到弱水流沙。
乌维惴惴不安溜回金顶大帐。他华丽的狐皮披风沾满尘土草屑,精心编织的发辫散乱不堪,那双白多黑少的瞳仁,此刻充满着恐惧。他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铺着厚厚熊皮的冰冷地面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伟大的撑犁孤涂(匈奴对部落领袖的尊称)……弟弟……弟弟无能!”
大帐深处,王座之上,冒顿单于像一尊用生铁和愤怒浇铸的雕像。
他身形异常魁梧,即便坐着,宽阔的肩膀也仿佛能扛起整个草原的天空。一张脸如同被塞外的罡风常年捶打、又被烈酒反复浸泡的皮革,沟壑纵横,粗粝而坚硬。鼻梁高耸得近乎嶙峋,如同鹰喙,带着一种撕裂猎物的凶戾。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眼白浑浊泛黄,瞳孔却锐利如刀,此刻正燃烧着两簇冰冷的、几欲择人而噬的怒火。
冒顿下颌蓄着浓密虬结的胡须,夹杂着灰白,如同雄狮的鬃毛。一件用整张成年雪狼皮缝制的轻薄皮袍裹在身上,狼头狰狞地搭在左肩,空洞的眼窝似乎也在蔑视着匍匐在地的乌维。
帐内空气凝固如铅,只有几盆巨大牛油火盆里燃烧的木柴,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跳动的火光将冒顿巨大的影子投在绘着狰狞鹫鹰的帐壁上,那影子随着火焰不安地扭动,更添几分压抑。
“无能?哼,仅仅只是无能吗?”冒顿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刮过骨头,带着一种能把人骨髓都冻住的寒意。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遮蔽了王座后的火光,阴影将匍匐在地的乌维完全笼罩。“带着本单于最华丽的聘礼,最雄壮的勇士,去求娶一个低贱的月氏公主……”
他一步步走下王座台阶,沉重的皮靴踏在厚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乌维的心尖上,“结果呢?你像个被野狗追撵的兔子一样滚了回来,还让我草原上第一勇士白白为你丧命!”
他停在乌维面前,巨大的阴影将后者完全吞噬。猛地,他抬起穿着厚重牛皮靴的脚,狠狠踹在乌维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乌维整个人都翻滚了出去,撞翻了旁边一个盛放马奶酒的小几案,金杯银碗叮当滚落一地,奶白色的酒液泼洒在珍贵的熊皮上。
“废物!连一头待宰的母羊都牵不回来!长生天的恩泽都让你这双无用的手给玷污了!”冒顿的咆哮如同雷霆,震得整个金顶大帐嗡嗡作响,帐壁上的狼头图案似乎也随之扭曲咆哮。“我匈奴勇士的弯刀,难道砍不断秦人的细脖子吗?!”
乌维蜷缩在地,捂着剧痛的肩膀,连呻吟都不敢发出,只有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