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府城骆云县,沈府后园。
秋意正浓,几竿修竹掩映着一座白石观景亭。
檐角铜铃随风轻颤,只发出细碎的呜咽。
秀才沈维桢独坐亭中石凳,石案上那盏君山银针早己凉透。
他浑然不觉,指尖虔诚地划过铺开的竹纸,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滚烫。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他低声吟诵着。
读到刘兰芝“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时,他的心猛地一揪。
眼前好似不是纸上的墨字,而是三年前,那个总在河边浣纱,眼眸清亮的邻家姑娘。
一道门第之差,一重身世之隔,两人终究陌路。
她最终也拗不过父兄之命,嫁给了城东米铺的鳏夫老板。
出嫁前夜,她隔着篱笆递给他一只青涩的莲蓬,泪光在月色下闪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颤巍巍的接过,同样相顾无言。
就像这诗中的刘兰芝,纵有千般不甘,万般委屈。
也只能化作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的绝望誓言。
“府吏得闻之,心中大欢喜……”
焦仲卿听闻兰芝再嫁时的“欢喜”,像冰冷的针,刺穿了沈维桢的记忆。
他想起了自己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的妻子。
她端庄,贤淑,无可挑剔,是祖父和父亲眼中最合格的沈家媳妇。
可那张总是低眉顺眼,带着恰到好处笑容的脸,却像一堵墙,隔开了他心里那个永远不可能的身影。
他成了诗中的焦仲卿,甚至还不如他。
看似循规蹈矩,实则心如死水。
一种深切的物伤其类的悲凉,无声地漫上心头,比这秋日的凉意更甚。
待读到《雁丘词》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首教生死相许”时,这悲凉骤然化作一股激流。
他忍不住拍案而起,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震颤。
“好!好一个‘首教生死相许’!情之至也,竟至于斯!人若无情,岂非连雁也不如?”
“这萧瑾瑜…他懂!他真懂!”
秋阳斜照,将他案上那两篇震动乾州的奇文《孔雀东南飞》与《雁丘词》映得格外清晰。
也映亮了他眼中复杂的光。
激赏、悲悯,还有一丝深藏的不甘。
“嗯?维桢你读的什么文章,竟能如此忘形?!”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撕裂了亭中弥漫的悲情。
致仕的前礼部尚书沈国谦(表字德舆),不知何时己拄着拐杖,立于亭外石阶。
他一身深青色绸衫,须发皆白,身形清癯,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沉淀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的威仪。
沈维桢如惊弓之鸟,慌忙起身,垂首行礼。
“祖父。”
脸上残留的激赏与悲凉,瞬间被惶恐取代,声音也低了下去。
“孙儿在读…近日乾州府士林间争相传阅的《孔雀东南飞》与《雁丘词》,乃长宁侯世子萧瑾瑜所作。”
“其文辞…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是以孙儿一时忘情……”
“萧瑾瑜?”
沈国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名字近来隐隐传入他耳中,似乎总带着“狂悖”二字。
然而,他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另一幅景象,他那篇气韵恢弘的《花满楼序》!
尤其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句。
他曾私下品咂,暗叹此子才华横溢,以为长宁侯府后继有人。
这巨大的反差,瞬间点燃了他心头的惊疑与不悦。
他缓步走入亭中,目光如刀,扫过孙儿案上那几张纸。
“拿来。”
沈维桢心头一紧,指尖冰凉,恭敬地将文稿奉上。
沈国谦信手接过,起初目光尚带着审视文辞的余裕。
然而,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他脸上的松弛渐渐绷紧。
他读得很快,脸色却越来越沉,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枯瘦的手指捏着纸张边缘,当读到焦刘双双殉情的结局,以及《雁丘词》中将大雁之情凌驾于人伦的议论时。
“砰!”
拐杖裹挟着雷霆之怒,重重顿在亭中的青石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沈国谦勃然变色,那张惯常沉稳的脸上,此刻因极致的惊怒而涨得紫红,额角青筋根根暴突!
“岂有此理!荒谬绝伦!大逆不道!”
他厉声咆哮。
“竖子安敢!黄口小儿!竟敢如此亵渎圣贤礼法,污蔑纲常伦序?!”
他猛地抬头,淬毒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惶恐不安,脸色惨白的孙儿脸上,那目光中的失望,如同实质的鞭子。
“维桢!你…你竟将此等狂悖忤逆,惑乱人心之言奉为圭臬?!”
“还‘情之至也’?‘人不如雁’?糊涂!愚不可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气息粗重。
“礼者,天地之序,人伦之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井然有序,此乃维系天下、安定社稷之根本!”
“这萧瑾瑜,竟敢将焦刘私奔殉情,这等悖逆人伦,蔑视尊长之举,归咎于礼教?”
“竟敢将禽兽之情凌驾于,煌煌人伦大道之上?!此乃动摇国本之论!其心可诛!”
沈国谦的声音陡然拔至顶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
“纲常伦序,岂是枷锁?!那是堤坝!是规矩!”
“若无此堤坝规矩,任泛滥,人人只知私情,罔顾孝悌忠信,视父母之命如无物,弃宗族责任于不顾,天下顷刻大乱!这萧瑾瑜,他懂什么?!”
“他写这《孔雀东南飞》,写这《雁丘词》,不是在哀悼,是在放火!是在掘我大虞立国之基!”
他枯竹般的手指,几乎要将那文稿攥碎,浑浊的眼球布满骇人的血丝,死死盯着文稿上“萧瑾瑜”三个字。
“好!好得很!老夫久居林下,本以为世风虽下,狂澜尚有砥柱。”
“未料!未料竟有如此妖孽,以锦绣文章为皮,包藏祸心!以邪说乱世!竟连…竟连我的孙儿都险些被其蛊惑!”
他猛地转向沈维桢,目光灼灼如烙铁。
“维桢!收起你那点无谓的感动!立刻!十日后花满楼文会,你随我同去!”
“老夫倒要亲眼看一看,这长宁侯府的‘狂生’世子,是何等的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