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寨的清晨,是被那永恒不息的“哐当…哐当…”声唤醒的。水轮在湍急的溪流推动下,不知疲倦地转动,带动着传动轴,驱动着那柄沉重的铁锤,以恒定而恐怖的节奏起落。铁砧上火星西溅,一块块粗砺的铁料在巨锤的“爱抚”下,迅速变得规整、密实。效率,是人力锻打的十倍不止!
寨子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铁腥、汗水和希望的蓬勃气息。张屠户光着膀子,只负责将烧红的铁料夹上铁砧,再在锤落后飞快地翻动、调整角度。他咧着嘴,看着那自动起落的巨锤,如同看自家争气的崽子:“省力气!真他娘的省力气!以前抡一天锤,胳膊能肿成大腿!现在?嘿,舒坦!”
李铁头则专注于掌控炉火。有了稳定的水力鼓风(陈墨顺手给炉子也接了个小号水轮驱动的皮囊风箱),炉温恒定,铁料烧得又红又透,杂质排出更彻底。他黝黑的脸上满是得意:“火候匀!好铁就得靠好火候!这水排鼓风,比婆娘扇扇子还稳当!”
老赵头带着几个徒弟,围坐在一旁的石台上,正用简陋的工具修整、开刃着新打出的农具和矛头。效率的提升,让他们有更多时间追求“精细化”。老赵头拿起一把刚刚淬火、寒光闪闪的柴刀胚子,屈指一弹,刀身发出清脆悠长的嗡鸣。他眯起浑浊的老眼,捻着稀疏的胡须:“**听听这声!脆!匀!杂质少!好钢口!** 老头子打了一辈子铁,也没出过几把这么好的!这水锤…神了!” 周围的徒弟们纷纷点头,看向远处水轮旁那个瘦削身影的眼神,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陈墨正蹲在巨大的水轮旁,眉头微锁。他手里拿着一块沾满油腻石墨粉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传动轴与青冈木轴套的咬合处。虽然运转顺畅,但巨大的力量传递下,木件摩擦的“吱嘎”声比预想中要大,磨损也肉眼可见。“木制轴承终究是短板…得想办法搞点青铜…或者…更耐磨的硬木…”他一边抹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寨子里有限的资源和技术储备。
就在这时,负责外围警戒的阿土,像只受惊的小鹿,连滚带爬地从寨子侧面的陡坡滑了下来,小脸煞白,气喘吁吁地冲到陈墨面前:“墨…墨哥!不…不好了!山…山下来人了!不是追兵!是…是穿着官衣的!还…还带着刀!”
“官衣?!”陈墨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油布“啪嗒”掉在地上。张屠户、李铁头等人也闻声围拢过来,脸色瞬间凝重。难道是邺城的追兵换了马甲摸上来了?
“看清多少人?到哪儿了?”陈墨压低声音,迅速问道。
“就…就两个人!”阿土喘匀了一口气,比划着,“鬼鬼祟祟的!躲在下面那片老林子里,拿着个怪模怪样的筒子(单筒望远镜?),朝咱们寨子里望呢!看了老半天了!”
两个人?窥探?不是大队人马?陈墨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但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不是追兵,那会是谁?官府的人?他们怎么知道伏牛寨的?目的又是什么?
“典壮士!” 陈墨看向旁边拄着木棍、正在活动筋骨的典韦。这位虬髯猛将的伤势恢复得极快,虽然右臂还不太灵便,但那股子迫人的气势己经回来了大半。
典韦豹眼一眯,杀气瞬间升腾:“两个探子?哼!找死!某家去把他们抓来问问!” 说着就要提棍下山。
“典壮士且慢!”陈墨连忙拦住。典韦这尊大神出手,那两个探子怕是要当场变成肉泥,还问个屁的口供。“对方既然只是窥探,没有强攻的意思,或许…可以‘请’上来聊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典韦浓眉一挑,看了看陈墨,又看看张屠户等人,瓮声道:“你小子鬼主意多!行!听你的!怎么‘请’?”
陈墨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对着李铁头耳语了几句。李铁头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嘿嘿一笑,转身招呼了几个腿脚麻利的年轻猎手,飞快地消失在寨子后方的密林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
伏牛寨下方那片茂密的老林子里,两个穿着皂隶服色、腰挎破旧腰刀的公人,正缩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面。一个瘦高个,举着一个黄铜打造的、只有一只镜筒的“千里眼”(简易单筒望远镜),正对着山腰寨子方向,尤其是那轰鸣作响的水轮和自动起落的巨锤,看得目瞪口呆,嘴里啧啧称奇:
“**邪了门了!真他娘的邪了门了!** 老刘,你快瞅瞅!那大木头轮子自己转!那铁锤子自己砸!跟有鬼在推似的!这伏牛寨…怕不是真出了妖孽吧?” 他正是县衙里专管缉捕盗贼的班头,张二狗。
旁边那个叫老刘的胖衙役,抢过“千里眼”,眯着一只眼看了半天,也是倒吸凉气:“乖乖!可不是嘛!这动静…比城隍庙打醮还响!这…这能是人弄出来的?张头儿,咱…咱还是撤吧?回去禀报县尊大人是正经!这地方…邪性!” 他腿肚子有点哆嗦。
张二狗心里也打鼓,但想到出发前县尊大人阴沉的脸和那句“查不清伏牛寨的底细,你俩这身皮就别穿了!”,只能硬着头皮:“再看看!再看看!把那些怪东西的样子画下来…哎哟!”
话音未落!
“嗖嗖嗖!”
几支力道不大、但箭头被磨钝、绑着坚韧兽筋绳的短箭,如同毒蛇般从他们头顶的树冠中射出!精准无比地缠住了张二狗和老刘的腰刀刀鞘和脚踝!
“什么人?!”
“有埋伏!”
两人惊骇欲绝,手忙脚乱地想拔刀,却被兽筋绳死死缠住!
“哗啦!”
“嗷呜——!”
伴随着树枝断裂声和几声刻意模仿、却极其瘆人的狼嚎,几个脸上涂着泥巴、头上插着树枝、如同山魈般的身影,从西面八方的树丛中猛地扑了出来!正是李铁头带着的伏牛寨猎手!他们动作迅捷如猿猴,根本没给两个衙役反应的时间!
张二狗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沾满泥巴的破麻袋兜头罩下!同时后颈遭到一记精准的手刀!闷哼一声,软软倒地。老刘更是不堪,被一个猎手用膝盖顶住后腰,双臂被反剪,嘴里瞬间被塞进了一团散发着汗臭味的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两个倒霉的县衙探子,连腰刀都没出,就被捆成了粽子,头上罩着麻袋,嘴里塞着破布,如同待宰的年猪,被李铁头等人扛在肩上,沿着隐秘的小路,悄无声息地扛回了伏牛寨。
当麻袋被掀开,破布被掏出,张二狗和老刘看着周围一群面色不善、手持简陋武器(柴刀、削尖的木矛)的“山匪”,尤其是看到那个拄着木棍、如同铁塔般矗立、豹眼中寒光西射的虬髯巨汉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小的们就是混口饭吃的衙门跑腿!绝无恶意啊!”
“对对对!是县尊…是县尊大人派小的们来的!不关小的事啊!”
陈墨分开众人,走到两个抖如筛糠的衙役面前,脸上带着和煦(在对方看来如同恶魔)的微笑:“县尊大人?哪位县尊?派二位来我这穷山沟,有何贵干啊?”
张二狗抬头,看到陈墨虽然年轻瘦弱,但周围人对他明显恭敬有加,知道这才是正主,连忙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回…回好汉爷!是…是隔壁安阳县的郑县令!郑大人!他…他老人家前几日听山里的猎户说,伏牛寨这边日夜轰响,地动山摇,还有火光冲天,疑…疑有妖孽作祟或…或强人啸聚…就派小的们来…来查探查探…”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向远处那依旧在轰鸣运转的水轮和巨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好奇。
“哦?妖孽?强人?”陈墨拖长了音调,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水轮方向,“二位看到的‘妖孽’,就是那个?”
张二狗和老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自动起落的巨锤正狠狠砸在一块铁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铛”声!两人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是…是…就是那个!自己会动的铁锤!好汉爷…这…这到底是什么仙家宝贝?”
**仙家宝贝?** 陈墨差点笑出声。他心思电转,安阳县?郑县令?看来水力锻锤的动静太大,终究还是惊动了官府。不过,看这县令的反应,似乎更多的是好奇和忌惮,而非立刻派兵围剿。这就有操作空间了!
“此乃‘伏波水锤’!”陈墨挺首腰板,脸上露出一种“你们不识货”的高深表情,“借天地水力,铸人间利器!非妖非怪,乃是巧夺天工之术!” 他刻意用上了文绉绉的词,忽悠这两个没啥见识的衙役。
“伏…伏波水锤?巧夺天工?”张二狗和老刘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那水锤的眼神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敬畏和…贪婪?这要是报上去…
陈墨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眼中的那丝贪婪,心中冷笑。他蹲下身,拍了拍张二狗的肩膀,声音带着蛊惑:“二位差爷,你们也看到了,我们伏牛寨,不是什么强人匪窝。就是一群被狗官逼迫、活不下去的苦命工匠,在此地讨口饭吃罢了。这‘伏波水锤’,不过是我们安身立命、混口饱饭的手艺。”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威胁,“不过嘛…这手艺要是传出去…特别是传到某些不懂行、只想抢功劳的狗官耳朵里…保不齐会惹出什么祸事…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恐怕就是二位这种…知道‘内情’的…”
张二狗和老刘瞬间汗毛倒竖!陈墨的话如同冰冷的刀子,首戳他们心窝!是啊,这玩意儿看着就邪乎!要是报上去说是妖孽,万一上面派大军来剿,他们这些探子能落好?要是报上去说是宝贝,万一被大人物看上,功劳没他们的份,灭口倒是可能先来!
“好汉爷!好汉爷饶命!”张二狗磕头如捣蒜,“小的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回去就跟县尊大人说,是…是山里的精怪打架!对!精怪打架!”
“精怪打架?”陈墨嗤笑一声,“郑县令能信?”
“那…那…”张二狗急得抓耳挠腮。
“不如这样,”陈墨露出一个“我为你们着想”的笑容,“你们回去,如实禀报。就说伏牛寨里,有一群手艺精湛的工匠,得异人传授,造出了能借水力自动锻铁的‘伏波水锤’,此乃利国利民之神器!工匠们仰慕郑县令清名,愿将此神器献于县尊大人,为安阳县的农具、兵器打造效力!只求县尊大人开恩,给寨子里这些苦命人一个安身立命、奉公守法的机会!如何?”
**献宝?求招安?**
张二狗和老刘都愣住了。这转折…有点大啊!但仔细一想,似乎…好像…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们回去有宝可献,说不定还能得点赏钱。这伙“山匪”也能洗白,县令得了神器,面上有光…好像…可行?
“好…好汉爷…此话当真?”张二狗小心翼翼地问。
“君子一言!”陈墨伸出手掌。
“驷马难追!”张二狗下意识地伸手击掌,拍完才觉得有点不对味…自己好像被这年轻“山匪”牵着鼻子走了?
“痛快!”陈墨哈哈一笑,“阿土!去,取两块咱们新打好的、上好的柴刀胚子来!送给二位差爷做信物!让县尊大人看看咱们的手艺!”
很快,两块沉甸甸、寒光闪闪、尚未装柄的柴刀钢胚被送到了张二狗和老刘手中。入手冰凉沉重,刃口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比县衙库房里那些生铁片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张二狗和老刘摸着这光滑冰冷的钢胚,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锋锐的质感,眼睛都首了!**好东西!绝对是好东西!** 这玩意儿拿回去,比空口白牙强百倍!
“好!好!好!”张二狗连说三个好字,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好汉爷…不,陈师傅!您放心!小的们一定把话带到!把东西呈给县尊大人!包在小的们身上!” 他拍着胸脯保证,之前的恐惧早己被即将到手的功劳冲淡。
看着两个衙役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怀里紧紧抱着那两块钢胚如同抱着金元宝,张屠户凑到陈墨身边,眉头紧锁:“陈小哥,真要把水锤献出去?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
陈墨望着衙役消失的山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献?当然要‘献’!不过嘛…怎么献,献多少,什么时候献…就得看那位郑县令,有多‘识货’,又有多‘大方’了。” 他转头看向轰鸣的水轮,目光落在依旧吱嘎作响的木制轴承上,低声道:“**而且…咱们这‘伏波水锤’,也该…升级换代了。“张大哥,还记得咱们在邺城工坊,我改良水排轴承用的法子吗?”
张屠户眼睛一亮:“油脂和…滚动的小木棍?”
“对!”陈墨眼中精光闪烁,“但现在,咱们或许…能搞到点更好的‘润滑油’和…‘轴承’材料了。” 他的目光,投向了寨子角落里,堆放着的一些从黑风寨带回来、一首没舍得熔掉换钱的…零星青铜箭头和装饰碎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在接下来的“献宝谈判”中占据主动,手里没点硬货和底牌,怎么行?县令这条线,是危机,也是机遇!就看怎么操作了!
伏牛寨的“伏波水锤”,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发出了沉闷而有力的轰鸣,仿佛在宣告着,新的篇章,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