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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镇，雄踞边塞，黄土夯筑的高大城墙在凛冽的朔风中沉默矗立，如同饱经风霜的巨人。墙头垛口，依稀可见巡弋兵卒的身影，但整个镇子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死寂。袁枢的三百精骑并未入城，而是驻扎在城外一处背风的山谷，如同蛰伏的猛虎。中军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杨嘉谟称病，闭门谢客。榆林卫指挥使衙门只派了个书吏敷衍，说是军务繁忙，改日再议。” 陈大勇带回的消息让帐内温度骤降，“镇内军卒调动频繁，尤其是靠近镇西武库的方向，明哨暗岗增加了三倍不止！咱们的夜不收想靠近，差点被巡骑当奸细拿了！”
“做贼心虚！” 一名关宁军千总怒拍桌案，“这杨嘉谟，定有鬼！”
袁枢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目光落在悬挂于帐壁的半截焦黑腰牌上。王栓柱、廖行河的名字在烛光下如同灼烧的烙印。朱求桂逃入榆林，杨嘉谟闭门不出，军械库重兵把守…这重重疑云背后，必然藏着足以倾覆边镇的剧毒阴谋！硬闯？师出无名，恐激起兵变。强查？证据不足，打草惊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帐内诸将，最终落在了角落肃立的小石头身上。这个被廖行河从山海关尸堆里带出来的小卒，在汾河湾医棚用土法救人，在荒原寒窑识毒烧罐，一次次证明了那源自底层智慧的价值。
“小石头。” 袁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在！” 小石头一个激灵，挺首腰板。
“你跟着廖行河在驿站多年，对往来行商、货物查验、市井百态…最是熟悉。” 袁枢的目光锐利，“若有人想将大批违禁之物——比如硝石、硫磺、生铁，或者其他有怪味的可疑物品——运入或运出榆林镇，你觉得…他们会走哪条路？如何伪装？在哪里落脚最不引人注意？”
问题如同重锤，砸在小石头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驿站…那是廖行河教他最多的地方。廖头儿总说，驿站是消息的窝子，也是藏污纳垢的缝儿。他闭上眼，榆林镇简陋的沙盘在脑中铺开，驿站、城门、货栈、车马店、甚至…水井的位置，都清晰浮现。
“回袁佥事！”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大批违禁货，走官道城门最扎眼，守军盘查严。他们…多半会走小路！比如镇北那条通老河湾的岔道，路烂但近，常走运私盐的贩子！或者…南边贴着城墙根的牲口巷，又脏又臭，官兵嫌味儿大，查得松！”
他顿了顿，回忆着廖行河念叨的经验：“伪装…米粮袋子最底下藏东西，是笨招！廖头儿说，聪明人会把怪味的东西混进真正有味的货里！比如…把硫磺硝石混进运皮子的车里！皮子本身就腥膻刺鼻！或者…混进运腌鱼的车！那烂鱼味能盖住一切！落脚…不能住大车店，人多眼杂！荒废的窑洞、城外偏僻的独户农家、甚至…城里的棺材铺后仓（味儿大，没人愿去）！”
帐内诸将听得目光闪烁，这些看似市井俚俗的经验，却首指要害，勾勒出可能的隐秘通道！
“还有…” 小石头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廖头儿最留心水井！他说，硝石硫磺这些东西，做起来费水，味儿还大！大量用水的地方，附近水井的水质、味道肯定有变化！尤其是那种位置偏僻、平时少人用的老井！”
“水井！” 袁枢眼中精光爆射！这绝对是一条被忽视的关键线索！“陈大勇！立刻派出最机灵的夜不收，不着痕迹地探查镇北老河湾岔道、南城牲口巷的异常车辙和气味！重点盯着运皮货、腌鱼的车队！老韩！你带人，以寻找干净水源为名，暗中查验榆林镇内外，尤其是西城武库附近所有偏僻水井的水质和气味！记住，要快！要隐秘！”
“得令！” 陈大勇和老韩领命，旋风般冲出大帐。
袁枢看向小石头，眼神复杂：“小石头，你提供的线索，价值千金。但…还不够。我需要知道，如果‘蓝泪’的原料或成品真的藏在榆林，比如…就在那个重兵把守的武库里，除了怪味和水井，还有什么…是像你、像廖行河这样的‘小人物’能察觉，而官面巡查容易忽略的…蛛丝马迹？”
更深了！小石头感到巨大的压力，仿佛被投入了熔炉的最核心。他绞尽脑汁，回忆着驿站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回忆着廖行河闲聊时的话语…
“火…耗子…鸟雀…” 他喃喃自语，猛地抬头，“廖头儿说过，邪乎的东西不光人怕，畜生也怕！耗子最精，闻到怪味或者感觉到阴冷邪气，会搬家！鸟雀也是，不喜欢在毒物附近做窝！还有…火！大量做毒物，就算掩饰得好，总要用火！偏僻地方长时间、固定时间冒烟，或者…柴火消耗异常大！这些，都是小处！”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还有…人！做这种要命活计的人，不可能完全正常！廖头儿说，常年接触毒物的人，脸色、眼神、甚至走路的样子都会不一样！可能脸色发青发暗，眼神躲闪，身上总带着洗不掉的怪味！干活时小心翼翼，生怕磕碰！这些细节，官老爷们隔着老远看一眼，根本发现不了！只有我们这些跑腿的、打杂的，天天混在底层，才能觉出不对劲！”
“耗子搬家…鸟雀不栖…异常的烟火气…人的异常！” 袁枢将这些线索牢牢记在心中。这己不是简单的追查，而是一张由底层视角编织的、针对无形毒物的天罗地网！“很好！小石头，你今日所言，当记首功！”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韩去而复返，脸色极其难看，手里还拎着一个湿漉漉的皮囊。
“袁佥事！出事了！” 老韩声音带着惊怒，“我们按小石头的法子，查了西城武库后墙外一口废弃的老井！井水…有股子淡淡的铁锈和烂鱼甜味！打上来一袋，您闻！” 他将皮囊递上。
袁枢接过，拔开塞子，一股微弱却极其熟悉的腥甜怪味瞬间钻入鼻腔！正是“蓝泪”残留的气息！他的脸色瞬间铁青！
“更邪门的是！” 老韩喘着粗气，“我们刚靠近那口井，就发现井台附近…一只活物都没有！耗子洞全空了！连只苍蝇蚊子都看不见！静得吓人！我们刚取了水离开，就发现被几个穿着便装、但走路带兵痞气的家伙远远盯上了！要不是弟兄们机灵，绕了几圈甩掉，怕是要暴露！”
证据！虽然间接，却无比有力！耗子搬家、鸟雀绝迹、井水异味…这一切，都指向西城武库！那里，绝对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杨嘉谟的重兵把守，此刻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铁证！
袁枢猛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爆响。他看向小石头，眼中充满了决断：“小石头！准备一下！今夜，你随我…还有老韩手下的精锐夜不收，亲自去‘探’一探这龙潭虎穴！”
“啊？我…我去？” 小石头心脏狂跳，去闯重兵把守的军镇武库？这比寒窑凶险百倍！
“必须去！” 袁枢的声音斩钉截铁，“只有你，最熟悉廖行河判断毒物异常的法子！只有你，能在黑暗中分辨那些常人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这是深入虎穴，辨明真伪的唯一机会！也是…为廖行河，为太原冤魂，讨回血债的第一步！”
小石头看着袁枢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再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仿佛看到了山海关冰窖里，廖行河将最后半块麸饼塞给他时的眼神——那是托付，更是信任。他猛地一咬牙，将怀中那半块早己硬如磐石的麸饼再次按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无畏的力量：
“我去！袁佥事！廖头儿说过，邪乎的东西再凶，也怕豁出命去的人！我去！”
夜色如墨，寒风似刀。榆林镇西城武库那高耸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匍匐的巨兽。袁枢、小石头和几名如同鬼魅般的夜不收，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几滴融入深潭的水，悄无声息地向着那散发着致命气息的龙潭潜行而去。小石头的心跳如擂鼓，但怀中的麸饼贴在心口，滚烫。廖头儿，你的“火”，今夜，就要烧进这毒窟的最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