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浑河支流的冰面在晨光中裂开蛛网般的细纹，廖行河蹲在河滩上，三棱刺的刃尖从冻土中挑起半块焦黑的铁片。铁片边缘的锯齿状裂痕泛着青灰，分明是红夷大炮炸膛后的残骸。远处宁远城头的民夫正用木槌敲打城墙裂缝，夯土混着冰碴簌簌落下，在朝阳下溅起细碎的金芒。
“哨长！西边三十里！”王栓柱策马冲下土坡，马鼻喷出的白气凝成冰珠，“镶蓝旗的游骑贴着医巫闾山脚走，马队后头跟着勒勒车——轮辙印比寻常深三指！”
廖行河眯眼望向雪原，勒勒车的辙印在冻土上蜿蜒如蛇，车板缝隙漏下的黑渣被朔风卷起，刺鼻的硫磺味混着马粪气息扑面而来。“是煅过的硝石。”他碾碎一撮黑渣，指尖沾上灼烧般的刺痛，“李永芳在囤火药，要端他老窝得趁雪没化。”
未时的医巫闾山谷地死寂无声。孙铁牛的重斧劈开荆棘，斧刃刮擦岩壁的声响惊起寒鸦。谷底隐约传来马蹄铁撞击碎石的脆响，镶蓝旗的斥候队正牵着战马穿过隘口，马背上驮着鼓囊的皮囊，压得冰面吱呀作响。
“留活口。”廖行河压低身形，三棱刺在袖中泛着冷光。王栓柱的火铳队贴着山脊散开，浸过鱼油的箭矢悄然架上弓弦。
谷底的镶蓝旗牛录突然驻足，独眼扫过雪地上的异样凹痕——那是偏厢车铁轮压出的印记。他猛地扯动缰绳，战马人立嘶鸣：“有埋——”
箭雨破空的尖啸吞没了尾音。廖行河从雪窝中暴起，三棱刺扎进马腹的瞬间借力腾翻，刀刃精准挑断牛录的脚筋。受惊的战马拖着尸体狂奔，皮囊坠地裂开，滚出的却不是硝石，而是成捆的霉烂黍米。
“中计了！”王栓柱踹翻粮袋，霉米中钻出的耗子，“狗鞑子用粮车引咱们出城！”
申时的宁远城南墙根飘着血腥。袁崇焕的铜量尺卡在墙砖裂缝中，尺身映出蜂窝状的锈蚀铁网——筑城时偷埋的废铁在冰霜侵蚀下胀裂夯土，整段城墙己如筛糠。
“杨镐修的城，晋王吃的银。”袁崇焕捏碎一块夯土，砂砾中混着琉璃厂的碎瓷，“工部的账册记着天启元年用青砖百万，实际这墙里三成是前朝废窑的残次品。”
廖行河的三棱刺突然扎进砖缝，刃尖勾出一缕靛蓝丝线——那是晋王府特供的苏绣边角料。“民夫里混了人。”他扯出丝线，线头黏着半片带血的指甲，“昨日修墙的杂役，有个左手缺无名指的。”
亲兵拎来名瑟瑟发抖的民夫，那人缺指的左手攥着半块硬馍。廖行河掰开馍屑，霉斑中赫然露出工部火漆的残印：“往墙里塞烂铁时，可想过这城塌了先压死自己？”
民夫突然暴起，独臂袖中滑出淬毒的攮子。袁崇焕的铜量尺横抽其腕骨，攮子坠地的刹那，王栓柱的火铳抵住他太阳穴：“说！谁指使的？”
“京营…京营的爷们收了范家的东珠…”民夫咳着血沫，瞳孔渐渐涣散。
亥时的宁远驿馆飘着马粪烟气。袁崇焕掀开地窖木板，霉味中混着铁锈腥气。二十口裹油布的木箱堆在角落，箱板缝隙渗出漆黑的黏液——那是工部库存的猛火油，本该上月运抵山海关。
“油里掺了水。”廖行河舀起一勺猛火油，火折子凑近竟只窜起青烟，“掺三成河水就点不着，狗日的连军资都敢克扣。”
孙铁牛的重斧劈开箱底，夹层中滚出成串的东珠，每颗都裹着晋王府的戳印。王栓柱用刀尖挑起珠串：“怪不得李永芳的砲阵轰不塌城墙——工部卖他的火药怕是也掺了砂！”
窗外忽起海螺号声。一匹无主战马撞破驿馆栅栏，马鞍旁悬着血淋淋的布囊——里面是觉华岛水师参将的头颅，耳孔里塞着潮州糖坊的货单。
“倭寇的十字枪捅的。”廖行河翻检尸首，甲胄裂缝中夹着半片槲叶——那是琉球海商特有的货签，“晋王倒了，海上的人要补缺呢。”
寅时的渤海湾漂着浮冰，陈三爷的浪船贴着暗礁缓行。船板下藏着二十门裹茅草的小佛郎机，炮身用沥青涂成漆黑。独眼海盗立在船头，刀疤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廖阎罗烧了老子的硝石，这回用盐换炮——李永芳的包衣在锦州等着呢。”
浪船突然剧震。海底铁蒺藜撕开船底，咸涩海水涌入货舱。廖行河从浮冰后跃出，牛皮靴钢钉扎进甲板，三棱刺抵住陈三爷咽喉：“上月沉在滦河口的盐船，夹层藏的就是这批炮吧？”
海盗独眼充血，突然扯开襟口——绑满胸前的震天雷引信嘶嘶燃烧。“一起喂鱼吧！”他狞笑着扑向火药桶。
廖行河旋身飞踢，陈三爷坠海的刹那，王栓柱的火铳轰断缆绳。燃烧的桅杆砸中炮阵，二十门小佛郎机在爆炸中化为废铁，咸湿的海风裹着硝烟，在冰面上烙出焦黑的裂痕。
辰时的宁远城头飘起炊烟。袁崇焕立在修补完的垛口后，铜量尺量出红夷大炮的新射角。廖行河着三棱刺的刃口，城下雪原上，镶蓝旗的溃兵正拖着勒勒车北逃，车辙间散落的黍米引来成群的寒鸦。
“李永芳的粮道断了。”袁崇焕指向医巫闾山，“但他从蒙古人手里换了三千匹战马，开春必卷土重来。”
廖行河将工部火漆残印抛入烽燧：“京营的蛀虫比建虏的刀更毒。今日他们敢在城墙里埋烂铁，明日就敢在皇城根下埋火药。”
远处浑河的冰裂声如闷雷滚滚，八十里外的锦州城头，一面染血的晋字旗突然坠入护城河。河底淤泥中，半截刻着“泰昌”年号的炮管正缓缓沉入黑暗，宛如历史长河中一星未熄的余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