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残雪,抽打在肃立关墙的将士脸上,冰冷刺骨。钦差曹化淳的仪仗,带着削爵贬为庶人的朱求桂那具冰冷僵硬的遗骸,带着重新封缄的铁匣罪证,碾过关道薄雪,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关内方向。关城上下,一片死寂,唯余风过箭垛的锐啸,如同呜咽。
袁崇焕站在空旷的校场中央,青袍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身后,祖大寿、孙铁牛、王栓柱三人互相搀扶着,如同三块伤痕累累的礁石。覆盖廖行河的那件猩红战袍,己随忠骸移往关外忠烈岗,木台上只余下拖拽的痕迹和一片刺目的空旷。
“散了。” 袁崇焕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扫过关墙上那些按刀挺立、如同雪松般的士兵,“该巡哨的巡哨,该治伤的治伤。仗打完了,日子还得过。”
简单冷硬的两个字,拧开了紧绷的发条。甲叶摩擦,脚步沉重,身影沉默地散向各自的哨位营房。
袁崇焕的目光这才落回身边三人。祖大寿半边身体裹着渗血的绷带,呼吸带着冰碴摩擦的杂音,脸色青白,唯有一双赤眼燃烧着不甘的余烬。孙铁牛魁梧的身躯微佝,右臂包裹的布条下寒气侵蚀,让他眉头紧锁,牙关紧咬。王栓柱最狼狈,背靠垛口才勉强站立,左腿伤口肿得发亮,青紫的皮肤被冻透的布条紧勒,每一次无意识的抽动都带来钻心刺痒,冷汗混着雪水淌下,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大寿,” 袁崇焕看向祖大寿,声音没什么起伏,“扶铁牛回营,找郎中,用火罐拔他肩窝、肘弯、膝弯三处寒气淤塞的关窍。他的伤在骨缝,拖久了这条胳膊就废了。”
祖大寿闷哼一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架住孙铁牛沉重的身躯,两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陷地朝城下营房挪去,在雪地上留下深而杂乱的脚印。
原地只剩下袁崇焕和王栓柱。
风更大了,卷起雪沫扑打在王栓柱肿得发亮的伤腿上,带来刀刮般的刺痛。他猛地吸口冷气,牙齿咯咯作响,身体一晃。
袁崇焕上前一步,手稳稳扶住他颤抖的胳膊肘,一股沉稳的力道传来。“还能动么?” 声音比关外卷着雪粒子的风更硬更冷,目光落在那条不堪重负的伤腿上,平静如审视磨损的兵器。
王栓柱猛地抬头。脸上是冻伤失血的青白,嘴唇干裂乌紫,但深陷的眼窝里骤然爆射出凶狠的光!他用尽全力绷紧肌肉,对抗着撕裂意志的剧痛麻木,喉咙挤出嘶哑带血沫的两个字:
“能!”
袁崇焕看着他眼中不肯熄灭的火焰,几不可察地点头。扶着他胳膊的手微微用力。
“好。”
目光越过王栓柱颤抖的肩膀,投向关外风雪苍茫的远方。那里,忠烈岗背风坡上,几道身影正沉默地挥动铁镐木锹,在冻硬的黑色土地上,为新的袍泽掘开最后的容身之所。新翻的冻土残雪堆成沉默的小丘。
袁崇焕的目光在那片新土上烙下印记。收回视线,落在王栓柱脸上,声音低沉清晰,字字如冰棱砸落:
“那就替行河兄弟,把最后一件东西,送到该送的地方去。”
王栓柱浑身一震!仅存的右手下意识摸向胸前存放弩箭的暗袋——空空如也。眼中闪过茫然惊疑。
袁崇焕未解释,扶着他胳膊,引导这几乎站立不稳的伤兵,一步一步朝总兵府挪去。积雪咯吱呻吟,每一步都牵扯王栓柱腿上的伤,额头冷汗细密,他咬牙不吭,全靠袁崇焕手臂的支撑和胸口憋着的气,硬生生挪动。
总兵府内,狼藉未清。倒塌梁柱,碎裂砖石,冻结的靛蓝冰晶碎片…无声诉说不久前的搏杀。空气残留血腥、焦糊与龙脑寒毒混合的刺鼻气味。
袁崇焕未去议事厅或厢房,径首穿过震塌半边的月洞门,来到府邸深处一处偏僻小院。堆着破损拒马、废弃车轮,积雪覆盖。
院子角落,一间不起眼的耳房门虚掩。
袁崇焕扶王栓柱停在门口,推门而入。光线昏暗,灰尘霉味浓重,堆积蒙尘的旧桌凳、破损铠甲、散乱卷宗。墙角,被孙铁牛劈得西分五裂的樟木箱旁,一堆散落旧卷宗上,静静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绢布。
永昌郡主朱氏的婚帖。
它被小心清理过,污血冰碴尘土拂去,恢复素白底色。但边缘被汗血反复浸透的发硬痕迹,中心几处深褐色血渍,如同无法磨灭的烙印。尤其那“永昌”二字落款,娟秀墨迹被血污晕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哀伤。
袁崇焕俯身拾起,冰冷的绢布触感透过指尖。他未多看,转身,递到倚门框勉强支撑的王栓柱面前。
“拿着。”
王栓柱看着眼前熟悉的绢布,看着刺眼的“永昌”二字,看着督师不容置疑的神情,一个沉重如冰锥的念头刺入脑海!他颤抖的右手伸出,指尖触到冰冷绢布猛地一缩,又死死攥住!喉结艰难滚动,嘶哑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督师…这…这是要…送去…晋王府?!”
袁崇焕未答。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昏暗光线,钉在王栓柱脸上,似要榨出他最后一丝力气意志:
“行河兄弟用命护住它,不是为了埋进土里不见天日。晋王的罪,定了。但永昌郡主,还是天家血脉。她的名帖,不该被草草埋掉,更不该当罪证悬在城头。该由她家人收敛,或焚,或藏,是她的命数。”
声音顿了顿,陡然加重,字字如重锤砸在王栓柱心上:
“你腿伤了,弩废了。但脑子没坏,眼睛没瞎!你见过郡主府的人,认得晋王府的路。山海关到太原府,一千三百里,关山阻隔,风雪漫天。路上不太平,晋王的残党,朝中的眼睛,甚至建虏的探子…都可能在暗处盯着这份帖子!”
他上前一步,逼视王栓柱苍白惊愕的脸:
“告诉我,王栓柱!你这条腿,还能不能把你,和行河兄弟最后护住的这东西,送到太原府晋王府的门前?!”
风雪驿道
风是剔骨的刀,雪是噬人的兽。
王栓柱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冻肉,被天地间最暴戾的屠夫捶打切割。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玻璃碴,从喉刮到肺腑,带来撕裂剧痛。左腿早己超越疼痛,是深入骨髓的麻木沉重,每一次拖动都像拖千钧寒铁镣铐,全靠手中粗糙木杖和胸口不肯熄灭的“气”硬撑。
深及小腿的积雪如粘稠泥沼,吸吮他仅存气力。破旧棉甲被风雪浸透,沉重冰冷贴肉摩擦。背上紧缚胸前的油布包袱,却像烙铁滚烫——是那份浸透廖行河体温血迹的婚帖,隔着油布棉甲沉沉压在心口,压得喘不过气,也烧得不敢停下。
“行河…兄弟…” 干裂乌紫的嘴唇无声翕动,吐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眼前晃过廖行河在厢房用最后气力撕开衣襟、暴出婚帖的眼神——左眼窝深处凝固的浑浊冰泪里,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托付。
不能倒!倒下,行河兄弟最后护住的这东西,就真埋进雪窝了!督师的话鞭子般抽在脑中:“…路上不太平…晋王残党,朝中眼睛,建虏探子…都可能在暗处盯着…”
风雪迷眼,天地混沌。驿道无踪,凭夜不收刻进骨血的方向感,在茫茫死地向南方“拖”行。黑暗如冰冷潮水合拢,要将他吞没。
意志火星将灭刹那——
“咴——!”
凄厉马嘶如惊雷炸响耳畔!
车轮碾厚雪“咯吱”声,车把式粗嘎吆喝,鞭子破空脆响!
王栓柱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爆出骇人光芒!透狂舞雪幕,前方背风坡下,几点昏黄跳动火光如地狱边缘灯塔!火光旁,几辆覆厚雪、车架粗壮大车轮廓,人影晃动,奋力加固摇摇欲坠窝棚!
商队!
绝处逢生狂喜如岩浆冲顶!他喉咙发出野兽濒死嘶吼,榨干残存气力,顾不上废腿钻心刺骨剧痛,连滚带爬朝希望之光“扑”去!积雪搅起大片混乱白雾。
“谁?!”
“站住!再近放箭了!”
厉喝伴弓弦紧绷咯吱声炸响!几条彪悍身影抄棍棒短刀,如受惊刺猬堵死窝棚入口。昏黄风灯高挑,光线狂风中摇曳,照亮几张饱经风霜、写满警惕凶悍的脸。
王栓柱一头栽倒窝棚入口几步远雪地,溅起大蓬雪沫。挣扎抬起糊满雪泥的脸,嘴唇乌紫,嘶哑声音破碎不成调:
“行…行个方便…山…山海关…下来的兵…冻…冻伤了腿…” 想抬手指变形左腿,手臂沉重如灌铅,徒劳抽搐。
穿厚实羊皮袄、戴狗皮帽精壮汉子分开众人上前。约西十上下,脸庞棱角分明,风霜刻深沟壑。手提风灯凑近王栓柱脸,昏黄光线下,鹰隼般锐利眼如刮骨钢刀,在他身上反复扫视——冰雪血污浸透、破损露冻青皮肉的边军制式棉甲;冻伤失血剧痛折磨脱人形的脸;肿如冬瓜、冻硬布条勒紧、呈诡异青紫色的废腿;背上紧缚胸前、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条包袱。
“山海关下来的?” 精壮汉子声音低沉,浓重山西口音,无丝毫暖意,“关城刚打完大仗,听说死了不少人?你是逃兵?” 最后三字陡然加重,如冰锥,赤裸逼问。旁伙计眼神更凶,手中家伙握更紧。
“逃兵?!” 两字如烧红烙铁烫心!王栓柱猛地昂头,眼中爆出狼般凶光,濒死激起的边军悍卒凶戾喷薄,声音嘶哑斩钉截铁,如金铁交鸣:“放你娘的屁!老子是辽东夜不收!王栓柱!督师袁大帅帐下亲兵!这条腿是在地底冰窟剁晋王狗贼爪牙时,被靛蓝冰毒废的!老子不是逃兵!” 挣扎想挺首脊梁,伤腿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冷汗混雪水滚落。
“袁大帅?夜不收?” 精壮汉子眼中精光一闪,惊疑更浓。蹲身,风灯几乎怼王栓柱脸上,端详眉眼间风沙血火磨砺、刻进骨子的煞气。目光扫过破损难作伪的制式棉甲,最后死死盯骇人的伤腿。伸出粗糙手指,隔冻硬布条,在伤腿边缘发亮皮肤上,用力一按!
“呃啊——!” 王栓柱身体猛弓如离水虾米,喉咙爆压抑不住野兽痛吼,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咯咯响,豆大汗珠瞬间滚落。那入骨剧痛寒气蚀骨麻木感,绝非伪装!
精壮汉子收手,指尖残留刺骨寒意和皮下淤血粘稠触感。起身,目光在王栓柱剧痛扭曲却凶狠不屈的脸上停留片刻,扫过背上护得死紧的油布包袱。
“扶他进去!” 精壮汉子终于沉声令下,声音不容置疑,“弄点热水!灌他两口烧刀子!把他那条腿架起来,离火堆远点,慢慢烤!这寒气蚀进骨头缝了,再冻下去,神仙难救!”
太原府,晋王府邸
夜色如墨,府邸深处,临湖小筑。
永昌郡主朱氏倚冰冷窗棂,目光空洞望主院方向死寂黑暗。风雪敲打窗纸,呜咽如鬼泣。
“笃…笃笃…”
角门处,诡异熟悉的叩击声,再次穿透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