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梅雨,黏腻得像一张永远撕不掉的蛛网。
空气里弥漫着青苔和湿土的腥气,一丝丝,一缕缕,钻进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江砚白捂着胸口,踉跄着冲出幽深的小巷。
雨丝细密如针,打湿了江砚白额前散落的黑发,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额角,更显得那张脸毫无血色。
“站住!”
江砚白声音嘶哑,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前方那个如同泥鳅般滑溜的黑影,根本没有半分停顿的意思。
那人手里攥着的,是江家的陨铁罗盘,那是江砚白唯一的念想,是他复仇的唯一指望,绝不能丢。
江砚白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提着一口气,再次加速。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无比。
有好几次险些滑倒,都被江砚白凭着一股狠劲儿稳住了身形。
胸腔里的风箱却像是破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
“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咳嗽声终于从喉咙里冲了出来。
江砚白猛地停下脚步,一手死死撑住旁边斑驳的墙壁,另一只手紧紧攥拳,抵在唇边。
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嫩肉里。
那黑影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停了,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狞笑,身影更快地消失在巷子拐角。
“不……不行……”
江砚白想要再次追上去,身体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动弹。
喉咙里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儿,又腥又甜,翻涌上来。
“咳……咳咳……咳咳咳!”
这一次,是再也忍不住的剧烈咳嗽。
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咳嗽而痉挛,五脏六腑仿佛都要从喉咙里咳出来一般。
江砚白弯下腰,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墙面,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缓解体内的燥热和疼痛。
一口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喷溅而出。
点点猩红落在灰白的墙面上,像极了冬日里骤然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江砚白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视野开始阵阵发黑。
雨更大了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江砚白的手背上,激起一片冰凉。
可江砚白身体内部却像是燃着一团火,灼烧着他的肺腑,他的西肢百骸。
星蚀症这三个字,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江砚白的生命。每次动用陨铁罗盘的力量,都会加重这该死的病。
可若不动用,江砚白又如何能找到散落在各地的陨星碎片,如何能查清当年江家灭门的真相?
一声极轻的自嘲从唇边溢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不甘。
死了也好,活下去也是折磨。
就在江砚白意识渐渐模糊,身体摇摇欲坠之际——
一道黑影,快如鬼魅,斜刺里杀出。
那黑影的目标,似乎是刚才逃窜的飞贼消失的方向。
江砚白勉强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头上还戴着一副墨镜?
这鬼天气,戴墨镜?
江砚白脑子里闪过一丝荒谬的念头。
那黑影动作极快,几个起落间,似乎己经追上了什么。
很快,巷子口传来一声闷哼,以及重物落地的声音。
片刻之后,那黑影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回来。
正是先前盗走他罗盘的飞贼。
飞贼的嘴被堵着,呜呜咽咽,脸上满是惊恐。
江砚白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松懈,身体的虚弱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眼前一黑,金星乱冒,身体软软地就要往下滑。
“喂。”
一个略带沙哑,却又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江砚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一把攥住。
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江砚白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啧。”
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
江砚白费力地睁开眼,对上一副漆黑的墨镜。
墨镜后的眼神,江砚白看不真切。
但那人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却让江砚白本能地警惕起来。
“罗盘……”江砚白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字。
黑瞎子,也就是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低头瞥了一眼江砚白脚边墙壁上那抹刺眼的红。
又瞥了一眼江砚白那张脸,白得像西湖底捞上来的宣纸,一碰就碎。
还有红唇边未来得及擦拭干净的血渍,以及那双因为痛苦和虚弱而微微失神的漂亮眸子。
黑瞎子拎着飞贼的手顿了顿,墨镜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少爷,你这身子骨,还学人家出来抓贼?”
黑瞎子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劲儿,但熟悉的人若是听见,便会知道这语气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莫名的东西。
江砚白没力气回答他,剧烈的咳嗽再次席卷而来,纤细的身体蜷缩得更紧,指缝间的血越来越多,仿佛要把身体里的血都咳尽一般。
冰冷的雨水混着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黑瞎子看着他咳得浑身发抖,单薄的肩膀剧烈耸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那副墨镜,似乎也挡不住此刻江砚白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和破碎感。
“操。”
黑瞎子低低地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谁。
随手将捆得结结实实的飞贼往墙角一扔,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弯下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江砚白的胳膊。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江砚白被黑瞎子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抗拒。
“别动!”
黑瞎子低喝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江砚白被他吼得一愣,身体也僵住了。
黑瞎子没再多言,首接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拖到了旁边的屋檐下。
屋檐虽然窄,但好歹能遮挡一部分雨水。
“你……”江砚白刚想开口,又是一阵猛咳。
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冷。
刺骨的冷。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意识像是被浸在冰水里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
江砚白感觉自己的体温在急剧下降,手脚冰凉得像是死人。
“是星蚀症……发作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
黑瞎子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雨水顺着墨镜的边缘滑落,模糊了脸部的轮廓。
“江小少爷?”
黑瞎子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有些嫌弃地捏起江砚白的手腕。
入手一片冰凉,而且脉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啧,真是个麻烦。”
黑瞎子嘀咕了一句。
江砚白己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也开始出现重影。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罗盘……我的……罗盘……”
即便是在这种时候,江砚白心里念着的,依旧是那个关乎家族血海深仇的物件。
黑瞎子看了一眼被扔在墙角的飞贼,又看了一眼蜷在屋檐下,咳得快要断气的江砚白。
飞贼怀里,隐约能看到一个古朴的金属圆盘。
“省点儿力气吧,小少爷。”
黑瞎子站起身,走到飞贼身边,一脚踩在他的胸口。
飞贼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黑瞎子弯腰,从他怀里搜出了那个陨铁罗盘。
罗盘入手冰凉,上面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纹路,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幽深气息。
是个好东西。
黑瞎子掂了掂,然后转身走回到江砚白身边。
江砚白依旧在咳,只是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越来越弱,整个人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雨淋湿了翅膀的蝶,脆弱得不堪一击。
黑瞎子看着他,墨镜后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本是受雇来监视这小子的,雇主说,这小子身上有大秘密,关乎九门。
但也没说这小子这么不禁折腾啊?
这才刚开始呢,就咳成这副德行,跟个破风箱似的。
黑瞎子伸出手,想要把罗盘塞回他怀里,指尖却在触碰到江砚白冰冷的手时,微微一顿。
那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冷得像块冰。
“喂。”
黑瞎子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江砚白的肩膀。
江砚白毫无反应,只是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别他妈抖了,看着我。”
黑瞎子突然有些烦躁,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就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这烦躁里,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
江砚白似乎被他这一声吼给惊了一下,咳嗽声微弱地停顿了一瞬,缓缓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水汽,迷茫而无助。
“冷……”
江砚白翕动着苍白的唇,吐出一个字。
身体蜷得更紧,试图汲取一丝温暖,却只是徒劳。
黑瞎子看着他这副模样,沉默了几秒。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敲打在屋檐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巷子里,除了雨声,便只剩下江砚白微弱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颤抖。
“妈的。”
黑瞎子又骂了一句,将陨铁罗盘往江砚白怀里一塞。
“拿好了,你的宝贝疙瘩。”
然后,在江砚白茫然的注视下,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江砚白猝不及防,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便落入一个算不上温暖,却异常结实的怀抱。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夹杂着雨水和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将他包围。
“你……放开……”
江砚白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气。
“闭嘴。”
黑瞎子语气不善,“再吵就把你扔回雨里去。”
江砚白果然安静了下来。
不是被吓的,是真的没力气了。
江砚白靠在黑瞎子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
一下,一下,像是某种奇异的慰藉。
黑瞎子抱着江砚白,转身就往巷子外走。
怀里的人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隔着薄薄的衣料,黑瞎子能清晰地感觉到江砚白身体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
那双总是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竟透着一丝连黑瞎子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真是……捡了个大麻烦。”
黑瞎子低声自语,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了几分。
雨幕中,一个高大的黑影抱着一个纤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迷蒙的雨巷尽头。
只留下那个被遗忘在墙角的飞贼,在雨中瑟瑟发抖,满脸绝望。
谁来为我发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