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早就停了,但江砚白身体里的寒意,却像是跗骨之蛆,怎么也驱不散。
又过了几日,江砚白的咳嗽依旧没有好转。反而因为那日淋雨强撑,又添了几分沉重。
那枚陨铁罗盘被江砚白妥善地收在枕下,轻易不再动用。
每多用一次,星蚀症便会加剧一分,那么江砚白剩下的时间,便会更少一分。
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江砚白派江伯暗中打探了几日,却毫无头绪。
杭州城地面上,竟无人听过这号人物,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这让江砚白心中的疑云更重。
这日午后,江砚白正对着一方残缺的古籍出神,试图从先祖留下的零星记载中,寻找关于星蚀症的蛛丝马迹。
门外响起了江伯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少爷。”
江伯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复杂,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外面有人求见。”
江砚白抬眸,清冷的目光落在江伯脸上,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谁?”
江伯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是……九门解家的人。”
江砚白握着书卷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微微泛白。
又是九门。
当年算计江家,导致他家破人亡的,正是这高高在上的九门。
江砚白眼底掠过一丝彻骨的寒意,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们来做什么?”
江伯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乌木令牌,双手奉上。
令牌入手冰凉,正面阳刻着一个古朴的“解”字,背面则是九门通用的复杂纹路。
“来人说,是解家当家人,解雨辰当家,想请少爷过府一叙。”
“说是有一件战国星纹鼎,需要少爷您这样的机关术大家,帮忙修复。”
解雨辰。
江砚白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九门解家的现任当家人,年纪轻轻便手段了得,在九门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此刻派人持九门令牌前来,名义上是修复古董,实则……
江砚白心中冷笑。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多半,还是为了陨铁罗盘,或是江家那个虚无缥缈的秘密。
“知道了。”
江砚白将令牌放在桌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告诉来人,我随后就到。”
江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少爷,您的身体……”
江砚白摆了摆手,止住了江伯的话。
“无妨。”江砚白声音平静,“九门的请帖,我江砚白,还没有胆子不接。”
更何况,江砚白也想看看,这位解当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江砚白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外面罩了件略厚的鸦青色外氅,聊作御寒。
换完衣服,江砚白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微微蹙了蹙眉。
这样的病容,实在不宜见客,尤其是去见那些心思叵测的仇人。
江砚白从妆奁中取出一盒极淡的胭脂,用指腹蘸了些许,轻轻拍在颊上。
镜中人的脸色这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血色,不至于显得那般病入膏肓。
解家的马车就停在江府门外,低调却不失气派。
江砚白扶着江伯的手,缓步上了马车。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熏着淡淡的雅香。
一路无话。
马车在杭州城错综复杂的巷弄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座朱漆大门前。
门楣上高悬着“解府”二字的烫金牌匾,即便是旧不住人的祖宅也依旧气势恢宏。
与江家如今的门庭冷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早有解家的下人恭敬地候在门外,引着江砚白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名为琉璃阁的所在。
琉璃阁,顾名思义,西面墙壁皆由琉璃镶嵌而成,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斑斓陆离的光彩,奢华至极。
阁内陈设雅致,处处透着江南世家的精致与底蕴。
一个身着藕粉色衬衫,面容俊秀,气质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阁中的紫檀木长案后,悠然品茗。
眉眼间带着几分戏子般的精致,眼波流转间却又透着不容小觑的锐利与从容。
正是九门解家当家人,解雨辰。
“江公子,久仰。”
解雨辰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笑容温和有礼,却让人看不透他真实的情绪。
江砚白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解当家客气了。”
江砚白的目光快速地扫过解雨辰,以及这间琉璃阁。
不愧是九门解家,排场果然不小。
“江公子请坐。”解雨辰伸手示意,引江砚白在长案的另一侧坐下。
早有侍女奉上新沏的茶水。
白瓷茶盏中碧绿的茶叶舒展,热气袅袅升腾,带着一股清冽的茶香。
江砚白强撑着精神,端起茶盏,入手滚烫。
那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熏得江砚白那本就因体虚而有些敏感的眼眶微微泛红。
江砚白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不适,试图稳住呼吸。
然而,常年病弱的身体,却在此刻不听使唤。
江砚白握着茶杯的手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但幅度很小,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但江砚白知道,这点细微的失态,绝对逃不过对面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眼睛。
江砚白心中暗自懊恼,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
“江公子,”解雨辰的声音温和依旧,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听闻江公子于机关术一道,颇有令尊当年的风采。”
江砚白勉强压下喉间涌上的痒意,低声道:“解当家谬赞,家父的技艺,砚白只学得皮毛。”
江砚白不敢多言,生怕一开口便会引动咳嗽。
解雨辰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江砚白微微泛红的眼角,以及那只轻颤的手上扫过,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异样。
“江公子过谦了。”解雨辰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实不相瞒,今日请江公子前来,确实有一事相求。”
解雨辰顿了顿,语气依旧从容。
“我府中收藏了一尊战国时期的星纹鼎,前些时日不慎被下人碰坏了机关,想请江公子帮忙瞧瞧,看能否修复。”
江砚白心中了然,果然是以修复古董为名,正欲开口应下,却见解雨辰忽然抬手,对一旁的侍女道:“这茶似乎有些烫了,给江公子换一盏温的来。”
侍女微怔,但还是迅速应下,上前欲取走江砚白面前的茶盏。
江砚白也是一愣,下意识地想要推辞:“不必劳烦解当家……”
话未说完,解雨辰己经不着痕迹地将他面前那杯滚烫的茶水端开,换上了侍女新捧来的一杯温茶。
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江公子身体似乎有些不适。”
解雨辰将那杯温茶轻轻推到江砚白面前,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饮些温茶,或许会舒服一些。”
江砚白看着眼前这杯温度恰好的茶,心中五味杂陈。
这解雨辰的观察力,未免也太敏锐了些。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含着浅浅的笑意,却像是一汪深潭,让人看不清底。
江砚白端起温茶,入手是恰到好处的暖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也暂时压住了那股呼之欲出的咳意。
“多谢解当家体谅。”
江砚白低声道,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复杂的神色。
这个解雨辰,比江砚白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