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理那边,似乎完全忘记了提案风波,或者根本不在意苏瑾的感受。新的、琐碎且毫无创造性的任务又源源不断地砸了过来。周五下午,他拿着一份厚厚的市场竞品分析报告,像丢垃圾一样“啪”地甩到苏瑾桌上,语气不容置疑:“苏瑾,这个,下周一早上一上班放我桌上。要全面,数据要新,分析要透,抓紧时间!”
若是放在一周前,甚至几天前,苏瑾会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点头,低眉顺眼地说“好的经理”,然后默默收下,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周末又要泡汤,要查多少资料,熬几个通宵。但此刻,那份报告的重量,仿佛不仅仅是纸张的厚度,而是实实在在地压在了她刚刚松动了一丝丝的心弦上。她想起了林薇愤怒的、为她辩护的脸,想起了自己在“屿光”崩溃时的绝望和无助。一种微弱但无比清晰的抗拒感,如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嫩芽,第一次压倒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性顺从和恐惧。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巨响。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泛起一片失血的苍白。她抬起头,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尽管尾音仍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经理,下周一……营销部那边催得很急的X品牌社交媒体文案初稿,也是周一上午十点前必须提交。这个竞品分析报告……工作量很大,时间上恐怕有冲突。您看……能不能宽限两天?或者,看看小张那边能不能协助一部分基础数据的整理?她之前参与过类似的项目,对数据源比较熟悉。”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敲击键盘的“哒哒”声消失了,旁边工位的小刘敲了一半的代码停在了屏幕上,她和其他几个同事都诧异地抬起头,目光聚焦在苏瑾身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陈经理显然也没料到这个一向温顺得像面团一样的下属会提出异议,他习惯性紧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苏瑾脸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悦:“文案那个你抓紧点时间!效率!这个分析很重要,客户那边等着看反馈!年轻人,多承担点,别挑三拣西的!公司请你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制造问题的!” 熟悉的施压腔调,带着居高临下的训斥。
预料中的压力像巨石般当头压下。苏瑾感到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熟悉的退缩感和“我错了”的念头像潮水般涌上喉咙,那句“好的经理,我明白了,我尽快”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口腔里甚至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硬生生把那句顺从的话咽了回去。她没有再试图解释或争辩(那在她看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只是低下头,避开了陈经理逼视的目光,但声音却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我明白了。那X品牌的文案我会确保周一上午按时完成提交。竞品分析报告我也会尽力在周一上午完成,但考虑到时间紧迫,部分数据可能需要小张协助确认才能保证准确性,可能无法做到最初要求的‘最全面’。我会把需要确认的部分标注出来。”
她没有完全拒绝这个任务,但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工作负荷极限,并提出了一个具体的、可行的替代方案(寻求小张协助部分基础工作)。这是她在职场生涯中,第一次没有无条件地说“是”,第一次尝试为自己划下一条模糊的界限。
陈经理盯着她低垂的脑袋看了好几秒钟,那眼神像冰冷的刀片刮过。他似乎想说什么更严厉的话,最终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冷哼,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自己看着安排!周一早上,东西必须在我桌上!要看得过去!” 语气依旧强硬,但似乎默认了她寻求协助的提议,没有完全驳回。
虽然结果远非理想(工作量依然巨大,压力并未减轻),但苏瑾在陈经理转身离开后,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时,心里却诡异地涌起一股奇异的、微小的胜利感。心脏不再是因为恐惧而狂跳不止,而是带着一种陌生的、掺杂着后怕和一点点兴奋的悸动。她做到了!虽然声音不大,虽然姿态放得很低,虽然只是争取到了一点点的空间和一个模糊的“协助”可能,但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步,对她而言,不啻于在万丈深渊之上,颤颤巍巍地迈出了跨越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周末和周一,苏瑾是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度过的。完成文案和报告的过程本身己是筋疲力尽,但更大的煎熬来自心理层面。她一遍遍复盘当时的情景,担心自己语气是否过于生硬?陈经理最后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觉得被冒犯?会不会在绩效考评上给自己穿小鞋?甚至会不会找个借口开了自己?每一次手机震动(尤其是工作群消息),都让她心头一紧,以为是陈经理的刁难或人事部的通知。在“屿光”休息时,她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频频看手机。
她像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时刻提防着陈经理的“报复”。这种焦虑甚至让她在完成报告提交后,看到陈经理面无表情地收下,只说了句“放那儿吧”时,产生了一种更加不安的疑惑——这就完了?
陈经理的“报复”并未如她想象中那样以极端形式(如当众斥责、恶意差评、克扣奖金)出现。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然而,这种“正常”本身就是一种惩罚。陈经理对她的态度肉眼可见地更冷了,除了必要的工作指令,几乎不再与她有任何交流,眼神也带着疏离和审视。那些琐碎、耗时、毫无技术含量的杂活(整理过期文件、录入海量数据、帮部门订外卖、甚至跑腿取快递)依旧源源不断地落到她头上,甚至比之前更多。小李和其他几个“会来事”的同事,似乎得到了更多接触核心项目的机会。苏瑾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她的反抗,好像只是让冰冷的墙壁变得更加坚硬和疏远,并未改变任何实质性的处境。那种最初微弱的“胜利”感,很快被一种“果然如此”、“白费力气”的沮丧和失望所稀释。她意识到,改变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和压榨模式,一次微弱的发声是远远不够的,前方的路漫长而艰难。
在茶水间偶遇同样加班的小刘时,两人有了短暂的交流。小刘压低声音说:“苏瑾,你那天……挺勇敢的。” 她叹了口气,“陈扒皮就那样,欺软怕硬。不过……你也小心点,他那人记仇。我听说,” 她凑得更近,“他跟王总(部门总监)抱怨来着,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好管,一点压力都受不了。”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的议论,却印证了苏瑾的担忧,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职场环境的复杂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