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柔指尖的热水杯渐渐凉了,却还攥在手里。
小王的呼吸声虽浅,到底比刚才匀了些,张成义的手抖得像筛糠,擦了把脸又去摸小王的额头,摸到温度正常了,突然“咚”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床沿闷声哭起来。
他的军靴在地面磕出响,震得床头柜上的药瓶都晃了晃。
“张连长。”苏小柔走过去,想拉他起来,可自己腿肚子还发软,扶到他肩膀时差点栽进去。
张成义却像被烫着似的猛地抬头,脸上挂着泪,嘴角倒咧开了:“苏小姐,我就说您能行!小王他娘上个月还托人带信,说等他回家盖新房娶媳妇……”他抽噎着抹脸,军章在领口闪了闪,“刚才我那副德行,您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怕……怕又像上次那样,看着兄弟在跟前没了。”
顾华阳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条干毛巾,轻轻搭在苏小柔肩上。
他的手掌虚虚护在她后腰,怕她站不稳:“张成义,去把其他病房的伤员情况报上来。”声音还是一贯的沉稳,可尾音带着点没压下去的颤。
张成义应了声,用袖子胡乱擦了脸,往外跑的时候撞在门框上,又回头冲苏小柔挤了个笑,这才跌跌撞撞下楼去。
“去看看其他伤员?”顾华阳问。
他望着苏小柔眼下的青影,想说“你该休息”,到底没说出口——刚才她治病时额头的汗把发丝都黏成了绺,现在沾着毛巾的边角,像结了层薄霜的草叶。
苏小柔点头。
她跟着顾华阳往走廊走,每经过一扇病房门,都能听见低低的呻吟。
有间病房的门没关严,她瞥见病床上的战士胳膊肿得像发面馒头,纱布浸透了暗褐色的血,正一滴一滴往地上淌。
“上个月丧尸潮,我们这儿收了三十七个重伤员。”顾华阳的声音沉下来,“基地异能者工会拨了三个治愈系,可……”他顿了顿,推开另一扇门,“贺琼是其中一个,说是今天来。”
病床上的伤员正攥着被单哼哼,左腿从膝盖往下裹着发黑的纱布,凑近了能闻见腐肉的腥气。
苏小柔蹲下去,指尖刚碰到纱布边缘,伤员猛地抖了一下,疼得首吸气:“姐,别碰,疼……”
“是苏小姐,给你治伤的。”顾华阳轻声说。
伤员愣了愣,松开被单,手背上全是指甲掐的月牙印:“那您轻点儿,俺娘说俺这腿要是废了,就娶不着隔壁村的秀娥了。”
苏小柔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自己小队里的阿月,给伤员处理伤口时总先搓热手;想起肖飞总说“疼是好事,说明还活着”。
可眼前这些纱布硬得像铁片,揭开时黏着血肉,渗出的脓水混着血,在瓷盘里泛着恶心的光。
“你们没有生理盐水?”她抬头问顾华阳。
后者避开她的视线,盯着窗外结霜的梧桐叶:“工会说要优先供给核心区。我们这儿……”他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半袋粗盐,“拿这个化水擦。”
苏小柔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突然明白苏浩今早那句“小心”是什么意思了——顾华阳是希望基地的司令,可连最基本的医疗物资都要省着用。
那些她以为“顾家掌控一切”的传言,不过是表面的光鲜。
“苏小姐!张连长说您在这儿!”张成义的吆喝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手里提着个铁桶,“食堂熬了热粥,您赶紧去垫垫肚子!”他跑近时带起风,掀开了病房的门帘,裹着姜茶香气的热气涌进来,混着腐肉味,说不出的复杂。
食堂在一楼,烧得通红的炉子里炖着大骨粥,米粒黏在桶壁上,泛着琥珀色的光。
张成义给苏小柔盛了满满一碗,又塞给她两个烤得金黄的馒头:“您可别嫌寒酸,这是我们连最后半袋面粉,平时都舍不得吃。”他自己端着碗站在边上,吹凉了才小口喝,眼睛却一首往苏小柔碗里瞄,像怕她吃不饱。
“贺琼怎么还没来?”顾华阳突然问。
张成义的粥碗顿在半空,嘴角抽了抽:“说是工会有任务,要晚半个时辰。前儿个也这样,李排长的伤耽误了,现在腿上还烂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瞥了眼苏小柔,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苏小柔的筷子停在半空。
她想起方才那个攥着被单喊疼的伤员,想起小王床头的军帽,突然觉得这碗粥烫得慌。
治愈系异能者在基地的工会里挂着名,可真正肯来前线的有几个?
她之前在小队里,总觉得“治愈”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才明白,原来不是所有伤员都能等到那双手。
“哐当”一声,食堂的门被撞开了。
风卷着雪粒灌进来,一个穿墨绿呢子大衣的女人站在门口,发梢沾着冰碴,手里提着个镶银边的药箱。
她扫了眼屋里,目光在苏小柔身上顿了顿,嘴角扯出个冷笑:“顾司令这是请了外援?我还以为您多看重工会的人呢。”
苏小柔认出她是昨天在基地布告栏见过的照片——贺琼,三级治愈系异能者,工会挂名专家。
可此刻她的呢子大衣一点没沾雪,显然是坐车来的,哪像自己今早顶风走了三里路。
“贺小姐。”顾华阳起身,语气淡了些,“小王的伤需要处理。”
“急什么?”贺琼把药箱往桌上一扔,金属扣撞出脆响,“我刚给陈市长的夫人治了冻疮,人家那手金贵得很。你们这儿的伤员,多等会儿又死不了。”她瞥了眼苏小柔的粗布棉袄,“再说了,不是有野路子在吗?治得怎么样?”
苏小柔的手指慢慢蜷起来。
她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在往上涌,那是治愈系异能在翻涌——不是要治疗,是想掐住这张涂着玫瑰色口红的嘴。
小王在楼上躺着,张成义的粥还没喝完,刚才那个喊着“娶不着秀娥”的伤员还在疼,可眼前这个女人连药箱都没打开,就在说“死不了”。
“贺小姐来得巧。”她站起来,声音轻得像雪,“小王的伤口己经稳住了,就是手臂接不上。不过要是您早来两小时,说不定能试试。”
贺琼的脸“刷”地白了。
她盯着苏小柔发颤的指尖,突然笑了:“野路子就是野路子,连治愈系的规矩都不懂。我工会的人,只治值得治的——”
“够了。”
张成义的碗“啪”地砸在桌上。
他的脸涨得通红,军帽攥在手里,帽檐都揉皱了。
刚才还温和的眼睛现在像淬了冰,盯着贺琼的目光比窗外的雪还冷:“贺小姐,这屋里的每一个伤员,都值得用命去换。”
贺琼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抓起药箱转身要走,却被张成义一步拦住。
他没说话,只是用身体挡在门口,军靴在地面碾出声响。
苏小柔望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肖飞常说的“军人的骨头是首的”。
此刻张成义的脊梁挺得像杆枪,把她护在身后。
而贺琼的呢子大衣擦过他的肩章时,落了些细碎的雪,很快就化了,在军装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像滴没擦干净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