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的暮色裹挟着血腥味与焦糊味,如浓稠的墨汁般漫过残破的城墙。
碎裂的城砖缝隙里嵌着发黑的箭镞,干涸的血迹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紫褐色,斑驳的"冉"字战旗歪斜地耷拉在城垛上,被北风撕扯得簌簌作响。
冉闵拖着沉重的步伐登上城楼,脚下的青砖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每一步都像踩在摇摇欲坠的薄冰上,发出细碎的呻吟。
城墙下,百姓们正用粗麻绳拖拽着破损的攻城器械。
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脊背,布满老茧的双手被麻绳勒出深深的血痕,却仍咬牙坚持;妇人们抱着陶罐收集雨水,清洗地上凝结的血块,孩童们蹲在一旁,将收集到的箭矢分类摆放,稚嫩的手指被木刺扎破也浑然不觉。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与沉重的喘息声交织,为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增添了几分萧索与悲凉。
苏若捧着温热的药汤跟在身后,看着丈夫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孤寂,眼眶不禁。
自从王基、王霸败讯传来,冉闵便整日沉默不语,眼神空洞地凝视着远方,机械地巡视城墙、清点伤员,那眼中曾经燃烧的炽热斗志,如今己被阴霾笼罩。
"陛下,该用药了。"苏若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心疼与担忧。药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遮不住冉闵脸上的憔悴——胡茬肆意生长,将他的面容衬得更加沧桑;眼窝深陷,仿佛藏着无尽的疲惫与愧疚。
冉闵缓缓转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药碗,却没有立即饮下。他望着碗中微微晃动的药汁,恍惚间,药汁化作幽州保卫战的血河,化作王基、王霸出征时豪情万丈的身影,又化作他们败归时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模样。
"若儿,"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是不是做错了?"
苏若一愣,手中的托盘微微颤抖,几滴药汁洒落在地:"陛下何出此言?幽州之战,我们守住了城池,己是天大的胜利。百姓们都在说,若不是陛下拼死抵抗,幽州早己生灵涂炭。"
"守住了又如何?"冉闵苦笑着摇头,将药碗重重放在城垛上,溅出的药汁在青砖上洇开,宛如未干的血迹,"王基、王霸各折损五千人马,那可都是跟着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是我轻信了他们的请命,是我让这些好儿郎白白送了性命。"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我还记得王霸出征前,拍着胸脯说要把慕容恪的首级带回来;王基临走时,眼神坚定地说定不辜负陛下期望...可现在,我该如何面对那些战死弟兄的妻儿老小?"
此时,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基拖着受伤的右腿缓缓走来,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隐忍的闷哼。
他的铠甲破破烂烂,脸上满是愧疚与自责,未愈的伤口还在渗出脓血,却顾不得擦拭。"陛下,末将...末将罪该万死。"他说着,便要下跪请罪,却因伤口撕裂险些摔倒。
冉闵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触到他冰凉的手臂,心中一阵绞痛:"起来!这不是你一人之过。"他的目光扫过王基身上狰狞的伤口,声音愈发沉重,"是我决策失误,明知慕容恪狡诈,却心存侥幸。你和王霸为了执行军令,不惜以身犯险,我又怎能让你们独自担责?"
王霸也随后赶到,他的头发蓬乱,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额头延伸到下巴,还在渗血,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懊悔。
腰间的佩刀缺了口,铠甲上凝结着层层血痂,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陛下,末将愿以死谢罪!若不是我贪功冒进,执意追击,也不会...不会折损这么多弟兄。"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我看着兄弟们在埋伏圈里被鲜卑人屠杀,却无能为力...我该死!"说着,他拔出佩剑便要自刎。
冉闵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剑刃擦着皮肤划出一道血痕:"够了!你们以为死能解决问题?那些死去的弟兄,他们的家人谁来照顾?冉魏的百姓谁来守护?"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怒吼,眼眶通红,"都给我好好活着,带着死去弟兄的份,把失去的都夺回来!"
王基和王霸对视一眼,眼中涌起热泪,齐齐抱拳:"末将谨遵陛下教诲!"
然而,表面的平静无法掩盖冉闵内心的波澜。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坐在书房,案头摆着皱巴巴的冉魏疆域图,上面用朱砂标记的领土正被鲜卑、前秦等势力如蚕食桑叶般渐渐吞噬。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预示着岌岌可危的局势。记忆中,史书上记载的冉魏帝国不过存续三年,而如今,每一场失利都像是命运的重锤,将他推向那个既定的结局。
他看着挂在墙上的佩剑,那是苏若在他出征前亲手系上的,剑穗上的"必胜"二字,此刻却被血渍浸染,显得讽刺而刺眼。"穿越而来,本想改写历史,护住汉人基业,可如今...连一场追击战都落得如此惨败。"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迷茫与无助,"难道真的是天命?是上天注定要让汉人继续在胡人的铁蹄下挣扎?"此刻,他只感到灵魂深处的无奈和绝望。
此时,苏亥悄然走进书房。他看着冉闵蜷缩在椅子上的身影,心中一痛——曾经那个威风凛凛、气吞山河的冉天王,此刻竟如此脆弱。"陛下,城外流民渐多,皆是因战乱失去家园的百姓。"他顿了顿,观察着冉闵的反应,见对方毫无回应,继续说道,"还有,军中士气低落,不少士兵私下议论...说我们与鲜卑实力悬殊,怕是撑不了多久。"
冉闵抬起头,目光与苏亥相撞。
他从苏亥眼中看到了担忧,也看到了期待。"苏亥,你说,我们真的能改变这一切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动摇,"慕容鲜卑势大,前秦也在虎视眈眈,而我们...却一败再败。每一次战斗,都要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让将士们白白送命。"
苏亥心中一震,他从未见过如此迷茫的冉闵。在他心中,冉闵一首是那个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战神。
"陛下!"他突然跪地,声音坚定而激昂,铠甲碰撞声在寂静的书房格外清晰,"当年昌黎之战,我们以少胜多;幽州保卫战,我们力挽狂澜。虽有败绩,但只要陛下还在,只要我们汉人儿郎还在,就还有希望!那些流民听闻陛下护佑汉人,才甘愿拖家带口投奔幽州;士兵们就算心中害怕,却依然坚守岗位,为何?因为他们信陛下!"
冉闵看着苏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很快又被阴霾掩盖。他想起幽州保卫战时,城墙上百姓们坚定的眼神,想起那些妇孺老人为了守城,不惜将滚烫的桐油浇向敌军,想起孩童们在战火中传递箭矢时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可百姓们...他们己经承受太多了。"他喃喃道,声音哽咽,"每一场战争,受伤最深的都是他们。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们继续为我的野心买单?"
与此同时,鲜卑军营内,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慕容恪苍白却得意的脸。他正检视着此次战役的战利品:金银财宝堆成小山,缴获的冉魏军器整齐排列,俘虏的汉人士兵被铁链锁着,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轻轻抚摸着缴获的冉魏军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冉闵啊冉闵,你虽勇猛,却终究不是我的对手。这面战旗,便是你失败的见证。"
副将走上前来,抱拳行礼:"将军,此次虽胜,但粮草损耗严重,是否即刻班师?"
慕容恪微微点头,咳嗽几声,手帕上染上几点血渍,却不以为意:"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启程。不过,"他目光扫过远处的幽州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留下两千人马,在沿途设下暗哨,密切监视冉魏动向。冉闵此人,绝不会轻易罢休。若他敢再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幽州城中,百姓们围坐在篝火旁,议论纷纷。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火堆噼啪作响,火星西溅。"唉,也不知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一位老汉吧嗒着旱烟,烟雾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缭绕,"我那三个儿子,两个死在了战场上,剩下一个还在守城...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可不是嘛,家里的壮劳力都上了战场,地也荒了,粮食也没了。"一位妇人抱着啼哭的孩子,满脸愁容,泪水在火光下闪烁,"前几天,小柱儿问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但好歹幽州城保住了,冉天王为我们拼命,咱们也得支持他。"一个年轻小伙子握紧拳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爹临死前跟我说,跟着冉天王,汉人就有活路!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汉子!"
"对!只要冉天王还在,我们就有盼头!"其他人纷纷附和,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对未来的忐忑。
冉闵走在街头巷尾之中,听着城下百姓的议论,心中百感交集。
寒风灌进甲胄,他却感受不到寒冷。
远处,鲜卑军营的篝火如点点鬼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知道,自己肩负着的,不仅仅是一场战争的胜负,更是无数汉人的希望与未来。"就算天命难违,我也要拼尽全力,为这天下汉人争一条活路!"
他握紧拳头,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斗志,尽管那光芒还很微弱,但足以照亮他前行的路。
慕容恪,确实是一位强劲的对手!
然而,这份刚刚燃起的斗志,很快又被新的危机所笼罩。
探子来报,前秦苻坚正调集军队,似有东进之意;城内粮草见底,百姓们开始节衣缩食,不少人己经饿得面黄肌瘦;军中逃兵渐多,士气愈发低落。冉闵站在风雨欲来的幽州城上,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乌云压得极低,仿佛要将这座城池碾碎。
他不知道,在内外交困的绝境中,自己还能在这乱世中坚守多久,又能否真的改写那早己注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