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沉下山脊,一轮圆月悬上中天。
西行数十里后,魏淑芬与谷畸亭的身影骤然停驻。
停在一处山坳的入口前。
这一路,全靠谷畸亭的这双眼睛,在他的眼睛里,这一片全是黑色的死炁。
不远处,一块歪斜的石碑杵在阴影里,上面刻着三个模糊的大字:
鬼哭坳。
两人刚踏进坳口,一股子泥腥气,就直冲口鼻。
这味道,果然是臭得很。
风穿过嶙峋的石缝,呜呜咽咽地扯着尖利嗓子,真真应了那“鬼哭”的名头。
这地界,是附近寨子默认的乱葬岗。
乱世人命贱如草,底下不晓得埋了多少冤死的孤魂野鬼,天然聚成一处阴穴,积攒不少怨念死炁。
谷畸亭默运观海之术。
眼前的黑暗撕开一角,露出更骇人的“真相”。
天空中,黑色的怨气如同浑浊的泥浆,丝丝缕缕地相互纠缠着。
地面下,是密密麻麻的惨白微光,那是深埋的尸骸散逸出的残存死炁,如同无数只来自地底的眼睛。
整片坳地,安静得吓人,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饶是魏淑芬这号常与毒蛊瘴气打交道的苗疆蛊女,此刻脸上也不太好看。
她袖口内,窸窸窣窣的微响不绝,凶戾的蛊虫早已蓄势待发。
“带路哈数带到这号地方,硬是撞了鬼咯!这地界我叻清河村人都不敢来。跟紧点,莫乱踩,这鬼地方,石头缝里都渗着老鬼的怨气啵!”
魏淑芬声音低沉的说道。
谷畸亭闷声点头。
心里不禁掠过一丝念头。
湘西这地界,邪性的地方是真不少!
在他观海之术的视野里,那些黑色的怨气丝线仿佛活物,感应到生人气息后,隐隐有缠绕上来的趋势。
两人屏着呼吸,朝着坳地深处那片怨气最浓的核心地带摸去。
啪叽!
脚下的烂泥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
一股粘稠的吸力瞬间缠住了两人的脚踝。
“糟!陷尸坑!”
魏淑芬反应快如闪电,厉喝一声,腰身发力猛地向上一拔。
但那吸力异常阴邪粘稠,根本挣脱不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谷畸亭动了。
他将体内炁息猛地一沉,灌入左腿。
脚下的空间感瞬间发生微妙的扭曲与错位。
塌陷坑边缘,几块看似稳固的石头被这股错位之力一带,竟哗啦一声滚落,恰好填补了部分塌陷点。
同时,他左手探出,抓住魏淑芬后腰的衣带,借着那微小空间错位带来的反作用力,猛地向上一提!
“起!”
噗嗤!
两人从那骤然形成的烂泥陷阱中拔身而出。
然而,危机远未结束。
轰!轰!轰!
烂泥坑周围的土地猛地向上拱起。
四具形态诡异的尸骸破土而出!
它们比寻常行尸更“新鲜”,腐肉间甚至能看到暗紫色的脉络在诡异地跳。
动作不再僵硬迟滞,反而带着一种匪夷所思的流畅感,速度也快得很。
更骇人的是,它们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尸臭,而是一种甜腻中混杂着浓烈腥臊的怪异气味。
“小心!是‘蜜腐尸’和三个行尸!被他们沾染上,皮肉会烂的!”
魏淑芬警告道。
这些行尸身形矮小,腐烂的指爪却异常尖长。
它们朝着谷畸亭的下三路就扑了过来,嘴里还喷出了毒雾。
谷畸亭一个后退,有些不爽道:
“我去~这些家伙活着的时候,绝对不正经!”
“妈的!花样还不少!”魏淑芬啐了一口。
她双手齐扬,左手甩出一把赤红粉末罩向蜜腐尸,右手则弹出三颗墨绿药丸,成品字形射向其余行尸。
同时口中发出一声急促尖锐的哨音,袖中乌光连闪,数只噬尸蛊分成两拨,分别扑了过去。
嗤嗤嗤!
毒雾与赤粉相撞,立刻被消融。
墨绿药丸击中行尸胸膛,嘭地一声闷响,炸开小团腐蚀毒雾,延缓了它们的动作。而另外两具行尸也与蛊虫缠斗在一起,发出密集的啃噬声。
然而,这些行尸速度太快,太过滑溜。其中一具矮身躲过噬尸蛊的扑击,幽蓝的指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已抓至谷畸亭膝弯。
谷畸亭眼神一凝,观海之术下,行尸的动作轨迹、关节发力点,以及那指爪上凝聚的死炁都清晰无比。
就在指爪力尽将收的瞬间,谷畸亭的右手动了。
五指如穿花蝴蝶,又似毒蛇吐信。
无常散手!
他的指尖并未接触皮肉,而是精准无比地勾在那行尸的肘关节外侧。
咔嚓一声,行尸的手臂猛地一僵,肘关节呈现一个不自然的反折,竟一下就被谷畸亭给折断了。
他顺势一脚,将那折断的手臂向上踢飞。
啪!行尸的头颅被自个儿的断手硬生生碰飞了。
与此同时,另一具行尸那边,一只噬尸蛊被腐烂的手掌猛地拍中,甲壳碎裂。
魏淑芬闷哼一声,显然蛊虫受损对她也有影响。
谷畸亭眼角余光瞥见,立刻转身滑向那具行尸。
他双手齐出,左手如刀,精准地切在行尸右手腕脉门,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锥,闪电般刺向对方的额头。
噗!
行尸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行动力。
此时,魏淑芬也彻底压制了那具蜜腐尸,用赤粉将其周身甜腥气驱散,蛊虫趁机钻入体内疯狂破坏。
不消一刻功夫,蜜腐尸就被啃食得干干净净。
战斗迅速结束。
魏淑芬召回蛊虫,脸色不悦地骂道:
“狗日的药仙会,敢伤老娘的虫!这笔账,要他们拿命还!”
谷畸亭甩了甩手上沾染的死炁,双眼望向洞穴深处。
那里有一处石壁。
在他的观海之术下,石壁底下翻腾着浓烈不息的怨气,更有一股异常稳定的炁,隐隐从石壁深处透出来。
“嘿!找对地方了,老鼠就在里面。”
他缓步靠近石壁,视野中的一切被无限放大。
石壁表面看似天然而成,覆盖着茂密的藤蔓,但在藤蔓根须最密的凹陷处,谷畸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协调。
石头的纹理有细微的人工修整痕迹。
“入口在这里。”谷畸亭伸出手,拨开几根粗藤。
魏淑芬立刻凑上前。
藤蔓苔藓的层层伪装下,石壁根脚赫然显现出一个半人高的不规则洞口轮廓。
“小伙子,眼力不错嘛!回去老娘赏你吃米团粑粑。”
魏淑芬夸了一句,抬脚就要往里钻。
“莫动!”谷畸亭急忙制止。
只见他的一双眼睛,在洞口附近的地面和石壁上,看到了无数近乎细如蛛丝的东西。
准确地说,那是某种活物分泌的粘液凝固而成的丝线,上面沾满了闪着幽蓝紫光的小颗粒。
更阴险的是,石壁上还画着几道警戒符。这符的路数,跟谷畸亭知道的任何道家、佛门乃至其他流派都八竿子打不着。
但从符上残留的炁息判断,一旦有活物靠近触发,警报立刻就会传到深处。
“好阴毒的篓子(陷阱)!”魏淑芬倒吸一口凉气,“这丝线是‘无影蛛’的毒涎丝,沾到就躺板板(死)!那符…不是我们苗疆的路数,也不是中原正道的搞法,倒像是…专门造出来守门的玩意儿。”
她定了定神,对谷畸亭道:“你眼神毒,盯死那些符的炁,老娘来对付这些‘无影丝’和可能猫在暗处的蛊。”
“没问题。”谷畸亭应道。
他双眼泛起淡淡的青色光芒,观海之术死死锁住那些警戒符。
在他眼中,这些符箓不再是静止的图案,而是由无数细微炁息串联成的精密网络,炁正沿着特定的路线在符箓上流转不息。
他要做的,就是揪住那个“生门”,或者说,炁在流转中那一闪即逝的空档。
魏淑芬则小心翼翼蹲下身,从贴身小皮囊里摸出个拇指大的瓷瓶。
拔开塞子,指尖蘸了点瓶里近乎透明的粘稠浆液。
她如同一个精密的绣娘,将这浆液一点一滴,精准地涂抹在关键节点上那些绷紧的“无影丝”上。
嗤…
细微的轻响中,那韧极的毒涎丝一碰到浆液,竟飞快地融化、断裂!断口处没有爆出毒粉,只是化作一滴滴无色无味的浆水滴落泥土,眨眼间便被吸收干净。
魏淑芬手法精妙,迅速废掉了门口关键节点上的丝线,清出一条窄窄的安全通路。
“符的东北角,就是现在!”谷畸亭低喝一声,精准地掐准了那稍纵即逝的空档。
魏淑芬身形立刻一缩,贴着地面从破开的丝线缺口中滑入洞口。
谷畸亭紧随其后,毫不停歇。
石壁上的警戒符幽光微闪,旋即沉寂。
洞内比预想宽敞,人工开凿痕迹明显。
通道粗糙,却足够两人并行。
行进间,能听到一种低沉的、源自地底深处的闷响,夹杂着无数被扼住咽喉般的哀嚎之声。
越向下行,这声音愈重。
通道陡斜,约莫半炷香光景,前方透出点儿光晕,那压抑的声响也终于清晰。
是呻吟声!
谷、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对劲。
两人收敛气息,悄然潜向光源声源。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得骇人的地下溶洞!
洞顶倒悬着森森钟乳石。
两人伏于洞壁一块突出的巨岩平台边沿,借底下幽光下望。
溶洞中央,九根丈余高的漆黑石桩矗立,桩体表面刻满了扭曲蠕动的符文。
石桩根脚旁,各挖着一个深坑。
坑中…埋着活人!
有衣衫破烂、瘦得脱相的男人;有头发花白、眼神死灰的老婆子;但最多的…是细伢子!一个个皮包骨头、脸色惨白、眼神空得吓人的细伢子!
他们被活埋至胸口,有的仅露个头颅。
如同栽在地里的作物。
更令人发指的是,坑中所灌非土,乃是散发着刺鼻腥甜的暗绿浆液!
这些黏稠的绿浆浸泡着他们的身躯。
被埋者面容扭曲,嘴巴大张,却只能挤出嘶哑的呻吟。
身体在浆液中无意识地抽搐,身上逸散出代表生命力的红色炁息,丝丝缕缕地自深坑升起,汇向中央。
那里,悬着一颗巨大如心脏的暗红肉瘤。
肉瘤表面筋络虬结,正规律地跳动着。
它贪婪地吞噬着这些汇聚而来的生命力,每一次搏动都似乎更显壮大凝实。
魏淑芬咽了咽口水,有些不敢置信地,压得极低地道:
“那是..原始蛊基..”
“那是什么?”谷畸亭同样压着嗓子问道。
“老娘也只是听说过,”魏淑芬盯着那跳动的肉瘤,“那是个拿人当柴烧的邪门东西。用最狠的折磨,熬炼人的精魂,就为了养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说是叫什么‘完美容器’的胚胎..”
“胚胎?难道那玩意儿..是活的?”谷畸亭看着那跳动的肉瘤,寒意更甚。
“我..我不知道..”魏淑芬咬着牙。
只见下面十余名身着灰白制服、眼神麻木的药仙会成员,在深坑间无声地游走。
他们摆弄着简陋器具。
连接铜管的玻璃罐内翻滚着不明浆液;刻满精细刻度,流淌暗红液体的水晶柱幽光闪烁;还有人持着个本子,用笔尖记录着什么。
肉瘤近旁,一名身着镶银边制服、鼻架单片水晶眼镜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腰,紧盯着插满水晶柱的仪表盘。
突然,他兴奋地大笑起来:
“对头!就是咯种!痛、绝望,这些纯粹的生魂养料!多么完美的料子!看呐,纯度在涨!融合快要过界了!坑里那个小崽,魂痛得快散了。稳住,一定要稳住。只要熬过这关,胎就要成了!哈哈!”
魏淑芬牙关紧咬,一脸气愤地看着下面。
她袖中的蛊虫正疯狂躁动。
她身体前倾,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下去,撕碎那些畜生。
千钧一发之际,谷畸亭赶忙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
“稳住!”
“下面这么多人,从炁息来看,至少有好几个硬手。那个眼镜更是个硬茬子!还有那些鬼东西,炸了咋办?如此鲁莽,是救不到人的,万一他们拿人当肉盾。所有人包括那些孩子都会死。”
他死死盯住魏淑芬发红的眼,继续说道:“看清楚,他们还吊着气呢!咱们慢点儿来,看准机会再下手。”
听完这话,魏淑芬这才将心中的怒火按压了下去。
谷畸亭见状,重重点了点头。
他的双眼朝下面扫了过去。
就在这时,下方洞穴一条岔道口,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与交谈声!
两名拿着手电、身着灰白制服的身影,正朝他们藏身的高台走来。
“快点,记录本落那边台子上了,长老催得紧。”
“妈的,这鬼地方…”
眼看那两人逼近,手电光柱已扫过高台边缘。
谷畸亭给了魏淑芬使了一个眼色。
准备将这二人干掉。
可忽然,下面的肉瘤猛地发出一声嗡鸣!
整个洞穴为之震动。
下方所有药仙会成员,包括那带着眼镜似乎是长老的人,都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胚胎的炁怎么会如此乱?”眼镜男大怒道。
“快去看看,是不是有小崽子不行了?!”
走向高台的两名守卫脚步骤停。
“糟了!出事了,快过去!”
两人转身便朝中央坑洞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