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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娘从水里爬出来，全身都在往下滴水。她趁人看不见时，快速的换上了干衣服。才扣了一颗绊扣，就听见罗老板喊：“好些了没有，微哥大夫？你没事，就过来看看她有没有事。”
微娘这才转过了身子，手上边摆弄扣子，边往人堆里凑。小花捡起她甩掉的衣服，去水里涮了一下，晾在了自已的箩筐上面。
这里围着的几个小孩见微娘过来，就闪开了身子。她这才看见地上躺着的是一个老妇人，全身已经湿透，头上的白发一缕一缕的摊开在草地上晾着。她眼睛半闭半开，眼珠子定定的望着天空，睫毛在微微的抖动，脸和嘴唇都是灰白色的。
边上一个胸口有洞的年轻男人说：“她不愿意开口，几年都没有听到她说话了。”
微娘蹲下去拍她脸颊，正准备问她几句，听此一说就抬头盯着说话的小伙问：“你认识她？”
听她一问，边上的大人和小孩都异口同声的回答：认识。
然后就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说了起来。
原来，这人是此地名人“塔拉二娘”。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没人清楚。她孤苦伶仃、四处游荡，讨饭吃二十来年了。
传说是因为她不会生儿子，先后生了五个丫头片子全部被她男人溺死了。最后的第六个被她抢了出来，东躲西藏了一阵子出来，就回不去家了。
她一开始是抱着女婴四处乞讨的，但别人一知道她抱着的是女婴，就不愿意施舍给她了。后来她就把女婴放在她日常住的破庙旁边的一个树洞里，还盖上了很多树的叶，就独自出去乞讨了。
不曾想一个远处的过路人，循着哭声找到了女婴，以为是人家不要了的，觉得与其慢慢饿死，不如自已做个善事，让她痛快的一了百了，就把她抱出来抛到河里去了。被人看见以为是他自已家里的，也不为意，只问一声：“不要了呀？”
塔拉二娘回来不见了女儿，就到处问，有人说刚才河里漂着一个小婴儿，可能此时已经沉下去了。她就跑去河边问，得知了小孩沉下去的位置就下水去捞，不久就捞起来了女婴的尸首，哭泣着抱走了。
此后好久没有人看见她，再看见时，就是这个样子了。只是现在头发更白了，腰更佝偻了。年纪大的还听见她偶然开口说句话，十来岁的小孩不晓得事，经常追着她喊“哑巴婆”。
她每天都要来这河边坐一坐，眼睛盯着水里发呆，有时候天黑了都还看见她坐在河边一动不动，像一座千年的石像。
那年轻小伙说：“平时都好好的，有时见她脸上还有些笑容，非常的慈祥。看见洗衣服的丫头也会点头笑笑。不知今日怎么晕了头，一扑就下去了。”
一个小儿尖着嗓子说：“哑巴婆不是扑下去的，是她自已拉着枝条慢慢下水的，还在水里走了两步，才歪着身子撞到了这个大夫背上的。”
微娘鼻子里酸溜溜的，连打两个喷嚏，一串鼻涕就掉在了衣襟上。她用手胡乱的抹了一把，抬头想笑笑，却见小花捂着脸走开了；贾述和姑老爷眼眶红红的；罗老板和王仁都低头用手揉鼻子。没有一个人出声。
几个小孩大呼小叫的又要下水去了。另外几人还在小声的议论：“哎呀，也是活该，谁叫她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呢，也不知是前辈子作了什么孽，老天这样惩罚她。”
又一个说：“前街刘家二媳妇，已经有了一个丫头了，前日又生了一个丫头。刘家已经托人到处问，有没有人家要？要就去他家里取走，他家会奉送一斗米相谢。”
那里面唯一的一个女人哽咽的说道：“刘家真是大善之家，别人家都是直接溺在尿桶里，倒去沤肥了。他家到还愿意赔送一斗米送她出去。”
一个矮壮男人不屑的瞅她一眼说：“反正像他家那么傻的人世间少有。我们家几兄弟，和我认识的所有人，只要是在大肚子时，没有人预先打招呼留着，那么在落地后见到是个丫头片子，就会毫不犹豫的拿去沤肥了。”
另一个男人也点头说：“是的，我们家也是，生三个丫头只留了一个大的养着，其余的都不要了，何必留着白浪费自已的粮食。”
贾述、姑老爷听得脸色都变了，罗老板和王仁已经挑着担子喊走了。
微娘问那女人：“这个塔拉二娘，你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吗？”
女人和那几个男人都回头指着一条岔路口说：“就前面转弯的破庙里。”
微娘就去腰间掏钱对女人说：“她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忧思过度，一时发晕。我取一些银子给你，你让这几位仁兄，帮着把她抬回去放床上躺两天，她喝些热粥就好了。就麻烦你用这些银子操办一下。”
女人看眼前是老大的一块银子，就一把接了过去，连声回答：“好办，好办，我每日都给她端三碗粥去，直到她能走为止。”
小花说：“那么多钱，……”
她还没有说完，那女人抢着又说：“她能走了，就自已来端去吃，一年半载都行。”
那几个男人已经高兴的去提起了老妇人，手忙脚乱的把她推上了一个壮汉的背上。其中一个回头对女人说：“我们在破庙里等着你打酒来喝。”
女人笑着回答：“好呢，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她说完，目送着几个壮汉嘻嘻哈哈的走远了，才回身正色地说道：“婢女一定不负好心大夫的嘱托，怎么样也不会让她冻饿而死的。平日里我们这些街坊邻居，久了没有见到她，也会言谈间想起她来。只是大家都有些拮据，帮不了她什么忙。”
她扬了扬手上说：“现在有了大夫给的这些银子，不管怎样，除掉今日要花费一些拿去给他几个打酒喝，其它一定全部用在塔拉二娘身上。”
微娘和小花连声道谢。女人接着说：“她已身后无人，以后患病老去，也还是要靠这些左右近邻，相帮着抬上山去掩埋，以免被野物叼去吃了造孽。”说完就抹了一把眼泪。
微娘和小花感动的直点头，微娘准备弯腰去拿扁担了，却见女人还不打算走，眼睛紧盯着自已，欲言又止。
微娘知道她的意思，看了小花一眼。小花耸了耸肩，一脸无奈，抬手从自已腰间摸出来一个水草花色的银钱，递到了女人已经伸过来的手上。
女人这才高兴的说：“谢谢两位好心的兄弟，等到塔拉二娘仙去时，终于有钱能够给她买床薄席裹身了。”说完了才告辞，转身急匆匆的走了。
一时间，原地只剩了微娘和小花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表情扭曲着，像哭又像笑。
两人追上罗老板他们几人时，已是在大船停靠的岸边了。王仁和贾述正在解小舢板的缆绳。罗老板看她两个表情暗淡，就问：“又花钱了吧？”
姑老爷摇摇头说：“救不了的，此是根深蒂固的陋习，千百年来已是如此。祖祖辈辈下来，胸前都空了，不知心脏还有没有？就是有，也不知是偏到哪里去藏着了。凡人之力就如蚍蜉撼大树，施舍再多的银钱也是杯水车薪。要想改变这些女子的命运，还得靠老天爷开眼。”
微娘闷闷的看了一眼小花说：“我们不过是尽一点绵薄之力，安慰一下自已的心，没有想着要去改变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