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入下关车站时,秋菊贴着车窗的掌心洇出一圈水汽。南京的初秋与济南大不相同——没有干爽的北风卷着槐花香扑进车厢,倒是一股温吞的潮气裹着吴侬软语的吆喝声漫进来,黏糊糊地沾在旗袍领口。
“当心月台间隙。”明轩托着她肘弯下车,军装呢料擦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秋菊低头看月台地砖,不是济南站那种方方正正的青石板,而是西洋式的马赛克拼花,被雨水润得发亮。
黄包车穿过挹江门,法国梧桐的荫影斑斑驳驳洒在膝头。秋菊望着车外倒退的街景: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抱着书本走过美发厅,玻璃橱窗里金发模特顶着蜂窝似的卷发;卖盐水鸭的摊子旁,戴金丝眼镜的先生正用钢笔在《中央日报》上圈圈画画。这与济南截然不同——那里虽也新潮,总归还留着北方市井的粗粝,而南京连空气里都浮着栀子香粉与油墨混杂的旖旎。
新居是颐和路的小洋楼,缠枝铁门推开时,秋菊的高跟鞋卡在鹅卵石缝里。门廊下垂着贝壳风铃,穿阴丹士林布衫的佣人吴妈迎上来,张口却是软糯的苏州腔:“太太,浴间备了檀香皂,依要汰浴伐?”
二楼卧房的法式落地窗正对紫金山,秋菊贴着冰凉玻璃,看山岚在暮色中渐次晕染。济南的卧房窗外是古老民宅,总飘街头烟火的气息,不像这里,连晚风都带着她辨不明的花香。梳妆台上摆着新式台灯,黄铜灯柱上雕着缠枝莲——这让她想起老家药柜的铜锁,可那锁早随洪水埋在淤泥里了。
翌日去新街口采买,秋菊在永安百货的旋转门前崴了脚。玻璃橱窗里,金发模特身上的蕾丝睡袍让她想起济南饭店的尴尬。倒是街角的柴火馄饨摊亲切些,老板娘操着安徽口音,铁勺在汤锅里搅出的白雾,恍惚间像极夏家村清晨的药炉烟。
明轩下班带回的伴手礼更让她无措:装在珐琅盒里的巴黎香粉,闻着竟似教堂彩窗透进的光——冰冷而遥远。她悄悄把香粉收进樟木箱,箱底压着从济南带来的女子师范课本,书页间还夹着大明湖畔的柳叶。
深秋某日,秋菊终于鼓起勇气独自出门。在夫子庙旧书摊淘到本《金陵景物志》,正要付钱,忽见卖绒花的阿婆用草绳捆书——那手法竟与父亲包药材如出一辙。铜钱落进粗瓷碗的脆响里,她忽然听见明轩说过的话:“当年我在巴黎餐馆打碎三个盘子......”
回程特意绕道鼓楼医院。透过铸铁围栏,看见穿白褂的护士推着轮椅走过草坪,秋菊捏紧书页想:或许该报个护士培训班?紫金山的云影漫过琉璃瓦时,她终于在这座陌生的城池里,嗅到了属于薛秋菊的人间烟火。
周明轩的铜壳怀表指针滑向七点一刻时,秋菊第三次揭开青花瓷碗查看——蟹粉狮子头还温着,鸭血粉丝汤却凝了层脂膜。她踮脚将珐琅罩灯捻暗些,窗外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把六朝烟水气揉碎在黄铜灯影里。
“太太,先生的车拐进颐和路了。”吴妈在玄关处轻声提醒。秋菊忙把熨好的军装外套搭在椅背,转身时碰倒案头相框。玻璃下压着大明湖畔的合影,那时她旗袍下摆还沾着湖边的枯草。
门轴轻响裹着寒气漫进来。周明轩军装肩章凝着夜露,手指冻得发红却攥着包牛皮纸:“老正兴的桂花糖藕,趁热......”话没说完,秋菊己把煨在炭炉上的姜茶塞进他手里。
碗筷相碰声里掺着南京台城的钟声。秋菊说起白日趣事:振国抓周时抱着听诊器不放,吴妈教她说“瘌痢头”的南京腔,新街口书店进了批商务印书馆的医书。周明轩忽然搁筷,指腹抹去她腮边饭粒:“上回说想学护理,鼓楼医院培训班......”
话被电话铃斩断。秋菊低头收拾碗碟,青瓷碰出清越的响。她知道,那台黑色手摇电话机又要吞掉半个夜晚。
礼拜日若得闲,明轩会换上灰呢中山装。玄武湖的画舫载着中药香——秋菊总揣着艾草香囊,说是防小儿惊风。船娘吴侬软语的解说里,秋菊偏头望着湖心洲:“济南大明湖的藕,比这儿的糯。”
最喜去鸡鸣寺吃素斋。秋菊抱着襁褓中的振国跪在观音像前,檀香缭绕间忽然想起夏家村的山神庙。那时她求签问父兄平安,如今黄签纸上墨迹未干,写的是“愿振国无病无灾”。
振国百日那日,明轩托人从上海捎来留声机。周璇的《何日君再来》混着婴啼在客厅流转,秋菊边哼童谣边给儿子缝虎头鞋。忽然针尖扎破指尖,血珠沁在绸面上,倒像给虎睛点了漆。
夜深人静时,她会抱着啼哭的振国在露台踱步。紫金山的轮廓浸在月色里,恍惚与夏家村的后山重叠。怀中小儿睫毛挂着泪珠,却己学会抓着珍珠纽扣咯咯笑。秋菊把脸贴在那团奶香里,听见楼下书房传来电报机的嗒嗒声。
腊月廿三祭灶,秋菊执意按北方习俗熬糖瓜。吴妈看着麦芽糖浆在铜锅里翻泡,嘟囔着“南京人都用芝麻糖”。小厨房蒸汽氤氲,振国坐在学步车里啃磨牙棒,忽然指着窗外喊“叭叭”——原来是明轩提前归家,正站在冬青丛前拍打军氅上的雪。
年夜饭摆了八宝鸭和饺子。收音机里飘着防空警报演习通告时,秋菊正往振国碗里舀鸡蛋羹。明轩突然握住她执勺的手:“等振国周岁,咱们回济南看爹。”玻璃窗映着烟花,将承诺染成转瞬即逝的绚烂。
在振国三岁那年,民国二十西年霜降那日,颐和路的法国梧桐落尽了最后一片黄叶。秋菊正抱着振国在露台晒被,忽见三辆黑色雪佛兰轿车碾着落叶疾驰而过,车头青天白日徽章蒙着层阴翳。怀里的振国咿呀学语:“车车...叭叭...”
那夜周明轩未归。秋菊守着电话机织毛衣,织针在羊绒线上勾出凌乱的结。凌晨三点,玄关处传来钥匙坠地的脆响,她冲过去开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明轩的军氅浸透暗红,袖口金线绲边绽着弹孔。
“汪院长在中央党部遇刺。”明轩瘫坐在沙发,喉结滚动似吞了火炭,“三枪,两枪打在脊柱...我们警卫处...”他忽然抓起茶几上的珐琅烟灰缸砸向墙壁,飞溅的瓷片惊醒了振国。
秋菊搂着啼哭的幼子,看吴妈抖着手收拾满地狼藉。佣人房传来窸窣响动,次日天未亮,厨子老陈便卷着铺盖溜出后门——连月钱都没敢要。
罢官文书是冬至那天送到的。秋菊望着公文上“玩忽职守”的朱批,忽然想起济南饭店泼洒的红酒。颐和路公馆开始频繁响起敲门声:先是银行催缴房贷,接着是永安百货来讨赊账,最后连送牛奶的伙计都敢在门前吐唾沫。
腊八节搬离那日,秋菊把西洋雕花镜框收进樟木箱。振国抱着玩具熊坐在行李箱上,奶声问:“姆妈,我们坐大汽车去新家吗?”门外黄包车夫不耐烦地跺脚,呵出的白气融进阴沉的天空。
新居是城南胭脂巷的旧式里弄。秋菊蹲在煤球炉前生火时,总被浓烟呛出泪来。隔壁裁缝铺的收音机日夜响着:“汪院长赴德疗伤...改组派借机发难...”明轩终日对着泛黄的地图发呆,突然某夜砸碎所有酒瓶:“他们早想动警卫处!这次刺杀根本是...”
振国的啼哭打断未尽之言。秋菊拍哄孩子时摸到他滚烫的额头,翻遍行李才惊觉听诊器忘在公馆。深更半夜叩开保仁堂的门,坐堂大夫瞥见她褪色的缎面旗袍,药方上多添了二钱人参。
除夕夜,秋菊用最后一只玉镯换了半斤五花肉。油灯下,振国抓着木勺敲碗,明轩忽然从旧军装内袋摸出枚勋章:“明日我去趟下关码头,听说招搬运工...”
煤炉上的砂锅咕嘟作响,混着远处江轮的汽笛。秋菊把勋章穿红绳系在儿子颈间,忽然听见弄堂里爆开爆竹声——不知谁家顽童在炸铁皮罐,碎屑飞溅到窗棂上,倒比烟花更亮。明轩看着秋菊娘俩的背影,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民国二十五年春寒料峭的雨夜,周明轩蹲在胭脂巷的煤球炉前熬药。振国肺炎未愈的咳嗽声混着檐角铁皮噼啪作响,瓦罐里的柴胡汤腾起苦雾,模糊了玻璃窗上"奠"字残红——那是前日隔壁老裁缝中风暴毙贴的挽联。
急促叩门声惊得药勺坠地。门缝外闪过半张苍白的脸,是警卫处旧部小林,军装淋得透湿却仍按着腰间配枪。秋菊瞥见他袖口金线镶边的残痕,那是警卫处特有的标识。
"处座,借一步说话。"小林嗓音沙哑如生锈的齿轮。周明轩下意识挺首腰板,仿佛还穿着笔挺将校呢。
阁楼老虎窗漏进的雨丝在油灯下织成银帘。小林从贴身口袋掏出皱巴巴的电文纸,密码数字间用红笔圈出"改组派"三字:"那日刺杀前半小时,侍从室突然调走警卫处半数人手......"他喉结滚动,"汪先生的手术报告,弹道和凶枪制式根本对不上!"
周明轩一拳砸在樟木箱上,震落箱顶积灰。秋菊在楼梯口听见"哗啦"碎瓷声——是当年南京饭店的描金茶碗,唯一带出公馆的旧物。
"上峰要找人顶罪。"小林压低嗓音,"军法处的弟兄说,下周就要发通缉令......"
打发走小林后,秋菊和周明轩测夜未眠。第二天南京城飘起霰雪。秋菊蹲在胭脂巷的公共水龙头前洗尿布,冰碴子割得指节生疼。身后突然传来木箱坠地的闷响——周明轩把最后半箱书倒进收破烂的箩筐,线装《金陵景物志》混在破铜烂铁里,书页间还夹着当年夫子庙买的绒花。
“安阳老宅虽破,总归有片瓦遮头。”明轩呵着白气搓手,军靴头裂了口,露出冻紫的脚趾,“我托人打听了,陇海线还能通车。”
秋菊望着石板上结冰的尿渍,恍惚想起济南饭店的水晶吊灯。怀里振国突然咳嗽,小脸烧得通红,把最后半瓶盘尼西林用完,南京教会医院的门便再没向他们敞开。
当铺柜台高过秋菊的眉梢。掌柜的翡翠扳指敲着玻璃:“周太太,您这珍珠项链成色......”话没说完,秋菊突然夺回项链:“不卖了!”珍珠串子断在掌心,滚进青砖缝里两颗,像遗落的泪。
最后换得八块大洋的是那台瑞士金表。明轩摘表时,表面还映着振国百日宴的笑脸。秋菊把绒布表包装进贴胸口袋,隔衣料能触到硬棱棱的边角,像揣着块碎冰。
浦口火车站挤满逃难的人潮。振国裹着军氅缩在箩筐里,小手里攥着变形的锡兵——那是明轩旧部偷塞的离别礼。秋菊护着鼓胀的腹,那里怀着未足三月的老二。月台上穿貂皮大衣的贵妇捏着绢帕掩鼻,她忽然想起当年坐着轿车嫁进周府的光景。
铁皮车厢里,咸鱼与汗酸味熏得人作呕。明轩用身体隔开挤压的人群,军装后背洇出盐霜。夜半车过徐州,振国突发高热,惊厥的哭声刺破黑暗。秋菊咬破指尖挤出血珠,按在儿子人中——这是薛家祖传的土法,当年黄河决堤后,父亲这般救过惊风孩童……
离别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