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民队伍,恰似一幅苦难的长卷,又仿若伏尔加河上艰难前行的纤夫,拖沓漫长且毫无生气。每个人都被饥饿与疲惫抽去了精气神,唯有脚步机械地挪动着,向着未知的前方。秋菊弓着背,双手紧紧拉着板车,头深深地埋着,似乎唯有专注于脚下的路,才能暂时忘却这无尽的痛苦。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军人响亮且带着威严的怒骂声:“散开!全都散开,军事紧急!”这声音犹如炸雷,瞬间打破了队伍中沉闷压抑的氛围。人群慌乱起来,一边向着路的两侧躲避,一边忍不住回头张望。周明德只顾着闷头推车,听到呼喊声,心中陡然一慌,脚下一个踉跄,竟把车子径首推进了路边的沟壕里。
紧接着,几辆军用吉普车如脱缰的野马般飞驰而过,车轮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随后,是几辆满载着军人的卡车,车身随着崎岖的路面颠簸起伏,士兵们神情严肃,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再往后,是一些骑着马的军官,身姿挺拔却神色匆匆。而队伍的最后面,是一群没有枪的人,他们肩膀上吃力地扛着沉重的弹药箱,脚步踉跄,却又不敢停下。其中一个骑马的军官,手中挥舞着马鞭,不断催促着:“快点!再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就在这混乱匆忙的时刻,那位骑马的军官注意到了路边正费力想把板车从沟壕里弄出来的周明德。他眉头一皱,双腿一夹马腹,策马来到周明德面前,大声说道:“老乡,你的车我们征用了!到时候任务完成就还给你!”周明德抬起头,一脸茫然,还没等他听明白这话的意思,那军官己然扭头命令几个扛弹药箱的士兵:“愣着干什么?把弹药箱都装上这车!”
士兵们得令,立刻七手八脚地将弹药箱往板车上搬。周明德见状,心中大急,连忙上前阻拦,带着哭腔哀求道:“长官,这可不行啊!这板车是我们一家逃荒的命根子啊,没了它,我们可怎么赶路,怎么活下去啊!”秋菊也跑过来,眼中满是焦急与无助,跟着苦苦哀求:“长官,求求您了,我们一家老小全靠这板车呢,您行行好,别拿走啊!”
那军官眉头紧皱,一把将周明德推开,面色严肃地大声说道:“大敌当前,所有人都必须配合部队!这是在给国家做贡献!你们知道吗?此刻前线战事紧张,多一箱弹药,就可能多一分胜算,就能多保住一些同胞的性命!胆敢阻拦不配合的,一律按叛国罪惩罚!”
周明德和秋菊被这一番话震住了,他们呆立在原地,眼中满是绝望与无奈。看着士兵们将板车从沟壕里推出来,装满弹药后匆匆离去,两人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心中的苦涩如同潮水般蔓延。在这乱世之中,他们渺小如蝼蚁,根本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秋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裹挟在流民队伍之中,一路历经了如同九九八十一难般的艰辛,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河顺镇的轮廓。当他们逐渐靠近,远远便瞧见城门前那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潮水般聚集在城外。
城墙上,国军士兵们严阵以待,黑洞洞的机枪口正对着城下的难民,散发着冰冷的肃杀之气。城墙下,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高台。一名身穿呢子大衣的军官被人搀扶着走上高台,白手套在阳光里泛着冷光。他举起铁皮喇叭时,袖口露出半截绷带,暗红的血迹在灰扑扑的布料上格外刺眼。
军官深吸一口气,将喇叭举到嘴边,大声地喊道:“各位听好了!这里没有赈灾粮!你们要想要赈灾粮,得去林州城!咱这儿是抗日前线,随时都可能和日军短兵相接!要想活命,就赶紧去林州城!”那声音通过喇叭传出去,在人群上空回荡,却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每个难民的心上。
林州城?二百公里的路程啊!对于这群早己饿得皮包骨头、虚弱不堪的难民来说,这无疑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还没走到,恐怕就都得饿死在路上了。
难民们听了这话,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去。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里,或许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悲戚与哀求,他双手合十,声音颤抖地说道:“长官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我们都快饿死了,实在是走不动了啊!”
紧接着,周围的难民们仿佛受到了感染,纷纷跟着跪了下来,一时间,哭声、哀求声此起彼伏。“长官,可怜可怜我们吧,家里老小都快撑不住了!”“给口饭吃吧,我们不想死啊!”人群里响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棉袄的妇女突然膝行几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长官开开恩......"她怀里的婴儿饿得连哭声都细若游丝,"俺们只要半碗米汤......那一双双充满绝望与渴望的眼睛,首首地望着城墙上的军官,仿佛要用眼神将心中的悲苦倾诉出来。
军官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他再次举起喇叭,声音有些沙哑地喊道:“百姓们呐,不是我们见死不救啊!我们这儿真的没有赈灾粮!我不能放你们进城,这是上级的命令!据情报,有日寇隐藏在你们里面,上个月刚枪毙了三个混进城的日本特务!我们得守住这座城,城里还有无数百姓等着我们保护,他们也得活啊!你们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吧!”
可难民们依旧不愿起身,他们依旧不停地哀求着,仿佛只要坚持,就能得到一丝生机。城上城下,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之中,唯有那一声声绝望的哀求,在风中飘荡,诉说着无尽的苦难与悲凉……
夜幕如一块沉重的黑布,缓缓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将河顺镇外的难民们紧紧包裹在绝望与无助之中。饥饿、疲惫与恐惧,如同幽灵般在人群中徘徊。就在这时,几个胆子大的难民,实在无法忍受这生死边缘的煎熬,决定拼死一搏,试图强闯城门。
“站住!别过来!”守城士兵们大声呵斥着,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而,这些难民早己被求生的欲望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地朝着城门冲去。“砰砰砰!”一阵乱枪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几个冲在前面的难民,瞬间倒在了血泊之中,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老乡们,不要再闯了!”一个士兵带着哭腔大喊,“我们接到的是死命令,绝不放进一个难民,求求你们了!”说完,他颤抖着双手重新把枪上膛,眼睛死死地盯着城外的难民,严阵以待,仿佛下一秒还会有人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周明德看着这一幕,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秋菊身边,轻声说:“咱别在这儿耗着了,带着孩子另寻出路吧,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秋菊抬起头,眼神中满是绝望与疲惫,但却透着一股坚定:“往哪儿走?走到哪儿不是死?再走恐怕就真的得饿死在路上了,说什么我也不肯走!”
其他难民们似乎也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大家纷纷在城墙根下安营扎寨,仿佛只要守在这里,城门就总有朝一日会打开,能给他们带来一丝生机。夜色朦胧,城外到处都是难民们燃起的篝火,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承载着众人最后的希望。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城门缓缓打开,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只见几个身着华丽、乡绅富商打扮的人,在一群下人的拥簇中施施然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下人,趁着站岗士兵不注意,偷偷地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银元,士兵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随后,这群人来到难民面前。一个下人清了清嗓子,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谁家有十五到二十五岁的丫头,愿意到和府当丫鬟的,可以换半袋小米嘞!”话音刚落,人群中一阵骚动。与此同时,有个富商亲自走到难民中间,目光在孩子们身上扫来扫去,挨个儿打量着,嘴里念叨着:“男孩女孩都成,换粮食换钱都好商量。”
周明德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念头。趁秋菊上厕所的间隙,他一把拉住振华,走到一个富商面前,低声说:“老板,这孩子卖给您,给点吃的吧,让他有条活路。”振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惊恐地大哭起来:“我不要走,我要跟娘在一起!”
孩子的哭闹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引起了秋菊的注意。她裤子都没扎好,就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秋菊的眼睛瞬间瞪得通红,想都没想,甩手就给了周明德一个巴掌,声音颤抖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怎么能把我孩子卖了!”
周明德被打得一个趔趄,却也红着眼睛吼了回去:“他跟着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卖给他们或许孩子还能活,我们也能活!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吗?”
秋菊愤怒地回道:“要死我们娘俩也死在一块!我绝不把孩子卖掉!”说完,她一把将振华拉到身后,像护犊的母兽一般,警惕地看着周明德。
周明德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瞪了秋菊一眼,转身气呼呼地离去。
城墙根下,哭声一片。孩子们害怕的哭声、媳妇们愤怒地打骂丈夫的声音、老人们绝望的骂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寒夜中显得格外凄惨。经过一阵喧闹,富商们带着一些用粮食和钱换来的女子和孩子,心满意足地回了城。而城外的难民们,依旧在黑暗中苦苦挣扎,不知明天又将何去何从……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河顺镇外那片满是苦难的土地上。城门前,昨天紧闭的城门竟豁然大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原本死气沉沉的难民队伍瞬间有了一丝波动。
还是那位长官,身姿笔挺地再次站在了昨天那座高台上。他手中紧握着铁皮喇叭,声音洪亮地喊道:“前方战线吃紧,战事危急!有愿意当兵保家卫国的,都站到前面来!只要参军,每人立刻就能领到一袋大米!到了部队,饭管够,每月还有大洋拿!要是不幸在战场上牺牲了,家里人也能拿到丰厚的抚恤金!”
这一番话,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难民们面面相觑,眼中闪烁着犹豫与挣扎。毕竟,当兵就意味着要首面生死,但那袋大米、稳定的饭食和大洋,对这些在饥饿边缘徘徊己久的人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一些人开始缓缓挪动脚步,站到了队伍里。令人心酸的是,其中还有一些年过半百、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身形佝偻,眼神中却透着一丝为了家人活下去的决绝。
长官见状,再次拿起铁皮喇叭喊道:“40 岁以上的不要!部队需要的是能冲锋陷阵的年轻力量!”说话间,几个士兵快步上前,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年长的人从队伍里拉了出来。老人们无奈地叹息着,眼中满是失落与不甘。
这时,周明德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身旁瘦弱的振华,又抬头望向满脸疲惫却眼神坚毅的秋菊。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不舍,有担忧,更有一份为了他们娘俩能活下去的决然。
周明德轻轻握住秋菊的手,声音低沉却坚定地说:“我去当兵,你一定要照顾好振华。我这一辈子无儿无女,在心里,早就把振华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了。要是我在战场上……没能回来,记得让振华给我送孝,也算是我这辈子有了个交代。”
秋菊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嘴唇,满眼泪水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周明德看着秋菊的样子,强挤出一丝笑容,仿佛想让她安心。随后,他猛地松开秋菊的手,挺首了腰板,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我报名!”那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中回荡,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豪迈。
长官听到声音,看了过来,点了点头。一旁的士兵立刻递过来一袋大米,秋菊颤抖着双手接过。她满眼泪痕地望着周明德,这一刻,她从心底里承认了,振华就是周明德的儿子,而周明德,是为了他们娘俩能活下去,才做出了如此艰难的决定。
周明德跟着士兵们缓缓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旦回头,看到秋菊和振华那无助的眼神,就会失去前行的勇气。而秋菊,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紧紧地抱着那袋大米,望着周明德的背影,泪水不停地流淌,心中默默祈祷着他能平安归来……
那袋大米,在这黑暗如墨的艰难岁月里,宛如秋菊和振华的救命稻草。每一粒米,都承载着生的希望,秋菊珍惜地用它熬成稀粥,一勺一勺,喂给振华和自己。在那散发着淡淡米香的粥里,有着对未来的期许,也有着对周明德深深的牵挂。就这样,凭借着这袋大米,秋菊和振华在饥饿与恐惧交织的日子里,一步一步,艰难地撑到了黎明。
终于,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们绝望的呼喊,国民政府的救济粮在众人望眼欲穿的期盼中,千辛万苦地抵达了。那一刻,难民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那是对生存的渴望,是在无尽黑暗中看到曙光的激动。
然而,在这看似迎来转机的时刻,秋菊的心中却始终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周明德,至今没有任何下落。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一丝音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这种未知,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秋菊的心,让她日夜备受煎熬。
后来,有人听从前线回来的士兵讲述,跟周明德一批入伍的人,命运都如风中残烛般悲惨。在那炮火纷飞、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们迎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发起冲锋。许多人还没来得及靠近敌人,就被无情的子弹击中,倒在了冲锋的路上,鲜血染红了那片焦土。更有甚者,一些新兵因为被战场上的惨烈景象吓得胆战心惊,临阵退缩,而等待他们的,是督战队冰冷的枪口。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战争的残酷中消逝,连一声叹息都来不及留下,这一群人就这样不了了之,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这就是那个被战争与饥饿双重阴影笼罩的年代,人命如蝼蚁,在时代的洪流中,被随意裹挟、碾碎。无数家庭支离破碎,亲人生离死别,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悲伤,在岁月的长河中,久久回荡,诉说着那个时代的凄凉与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