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刚刚立夏,三五三农场空气中夹杂着鸡粪猪粪的味道。牛丽娟站在家禽家畜组的木牌下,帆布书包带子在肩上勒出红印。任盈盈的的确良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背上,她正低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碎蛋壳,刘菊花蹲在旁边捡拾遗落的玉米粒,指甲缝里嵌着冻硬的鸡粪。
"你们三个新来的?"沙哑的嗓音从砖瓦房后传来,戴瓜皮帽的老职工王福贵斜倚着门框,袖口沾着斑斑点点的饲料渣,"先把三号鸡舍的粪清了,晌午前完不成——"话没说完就被牛丽娟截断:"大爷,我们是朱副场长的指示,我们仨归李组长管。"她梗着脖子,鼻尖被蚊子叮的通红,"您老要是闲得慌,不如帮我们干点活?"
王福贵的瓜皮帽歪到脑后:"小妮子嘴皮子挺利索?"他踉跄着逼近,酒糟鼻几乎要碰到牛丽娟的额头。任盈盈刚要拉架,就见牛丽娟突然踮起脚,食指戳在对方胸口:"别仗着岁数大就耍横,去年在公社我能掀了生产队的磨盘,今儿也能把您这把老骨头丢进猪圈!"王富贵退后半步,撞得门框吱呀响,围观的几个女工躲在草垛后偷笑。
这一幕正好被家禽家畜组长李长生看见,没想到还有这么不服管教的!第二天就安排牛丽娟先从打扫鸡舍开始。牛丽娟倒也是拿的起放的下,也没有抱怨。
这天她走进禽舍,一股氨水味迎面扑来,牛丽娟握着铁锹的手青筋暴起,粪叉尖儿穿透厚厚的鸡粪块时,她听见外间传来争吵声。任盈盈正被组长李长生叫去登记种羊配种记录,对方指尖在花名册上划来划去怒斥道:"小任啊,这澳洲美利奴公羊的活性,得用38度温水泡输精管,你不知道啊——"话没说完,牛丽娟扛着粪叉闯进来:"李组长,您这法子要是能成,公社的配种员早该去县医院当大夫了!"
李长生的圆框眼镜滑到鼻尖:"你懂什么?这是场部最新的科学实验!"他抖着手里的牛皮纸袋,里面露出半张《农业科技简报》,"去年我用这法子给母牛输精,产奶量多了两斤!"牛丽娟冷笑:"两斤?您咋不说母牛生完犊儿得了乳腺炎?"任盈盈拽了拽她袖口,刘菊花正蹲在角落给孵化器翻蛋,眼皮子都不敢抬。
三天后,朱海霞的骂声从场部办公室飘出来:"牛丽娟!你当这是你们村的打谷场?跟老职工动手还顶撞组长,真当自己是穆桂英挂帅?"牛丽娟梗着脖子盯着墙上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任盈盈看见她后颈的头发被汗水黏成绺。原来这两天的时间里,牛丽娟就和老职工打了三回架,老职工仗着资历老,处处挤兑她,但他们不了解牛丽娟的脾气。一开始牛丽娟任劳任怨,但老职工越做做过分,几乎把不属于她的活,通通都甩给了她,她当即把粪叉子狠狠的插进粪堆里,嘴里大声骂到:你们一个个的看我好欺负是不!该谁的活谁干,别指望老娘给你们干!”她这一嗓子把其他人镇住了!但也被负责鸡舍的黄彩凤听到了,立刻来到牛丽娟跟前,训斥起来“你一个新来的多干点活怎么了?这是搞革命生产,不是给某一个人干!你这态度很有必要进行思想改造!”
“你说的轻巧!你干一个试试!再说她们的活凭什么我一个人干!既然是给国家搞生产,难道就我一个人搞……”牛丽娟的嘴也是真能说!
黄彩凤看其他人都围观着,感觉自己下不来台,牛丽娟的喋喋不休在挑战自己的权威,她也听不进牛丽娟后来说的啥,首接上去就打了她一巴掌!牛丽娟也是不吃气的人,也照着黄彩凤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随即两人撕扯起来。其他人见状,也立刻帮舍长黄彩凤打牛丽娟,牛丽娟的头发被扯断不少,衣服也被撕破,身上露出了一道道抓痕,被打急眼的牛丽娟,先是随手抓起鸡粪胡乱的对着人群抹去,有人张着嘴叫骂着,被她一把鸡粪塞了进去,那人立刻就呕吐起来。黄彩凤头上也满是鸡粪,连连后退,“反了天了!真是倒反天罡,看我不收拾你”边说边退了出去!
等黄彩凤走后,其他人也都消停下来,牛丽娟拿着粪叉站在鸡架上,大声吼道“谁不服,接着来啊!老娘今天奉陪到底!今天让你们尝尝鸡粪的味道,下次我就让你们知道这粪叉子能插几个人!”其他人见她如此彪悍,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后来黄彩凤添油加醋的把这件事告诉了组长李长生。办公室里,牛丽娟站在门口,李长生和黄彩凤站在办公桌前,被训斥急眼的牛丽娟,当即把李长生的搪瓷缸摔在了地上,夺门而去!身后传来李长生的怒吼:"牛丽娟!从今天起,你去给蔬菜组拉粪车!跟王晶薇搭班,好好学学怎么低头做人!"
牛丽娟也是女汉子,只要不收气干什么都无所谓!王晶薇看见新来的搭档,倒是很和善的问道:“你也得罪那个李长生了?”
“我是把那个鸡舍的逼娘们给打了,她和那个李长生穿一条裤子,可不就把我弄这来了”牛丽娟没好气的说道。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两人同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每天牛丽娟在前面拉车,王晶薇在后面推!两个人的脾气都是出了名的,因此她们的工作渐渐的也正规起来,无人敢再给她们穿小鞋。
五月的苇塘蒸腾着潮气,在宿舍的后面就是一个简易澡堂,每当夜晚休息前,所有人都会来这里冲洗一番,洗掉一天的疲惫。这天月明高照,任盈盈抱着铝制澡盆穿过女工澡堂时,听见隔间里传来压抑的嗤笑。她也不知道她们笑的什么,自顾自的来到一个没人的淋浴间,水蒸气在竹子围城的墙壁上凝结成小水珠,任盈盈麻利的脱掉衣服,冰凉的水打在她光滑的肌肤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肥皂的香味让她迷离,水温的上升让她陶醉舒服,就在她冲洗身体时,只听"哗啦"一声,她搭在衣绳上的蓝布衫不翼而飞。她捂着胸掏出半个脑袋,只见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的确良布片,最上面还压着半块干裂的肥皂。
"谁干的?"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澡堂里发颤。回应她的是窗外的风声,以及远处猪圈传来的鼾声。任盈盈蹲下身,指尖划过碎布片上的牡丹花纹——这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唯一一件新衣服。眼看休息的时间就到了,急的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时她突然瞥见墙角堆着几个化肥袋子,土黄色的帆布还带着氯化铵的刺鼻味。她只好用化肥袋子遮挡着身体向宿舍走去。
塑料绳在脖子上勒出红印,化肥袋子勉强遮住到屁股下,任盈盈贴着墙根往宿舍走。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见她半露的胸部和的大腿在冷风中发抖。拐过青贮窖时,一道手电筒的光突然打在脸上:"谁?"组长李长生的身影从暗影里浮现,中山装领口敞着,露出枯柴似的锁骨。
任盈盈下意识想蹲下,化肥袋子又滑落些许,半漏的两颗白乳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李长生见此情景喉结滚动,手电筒的光定在了她的胸前,李长生刚想上前,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农场主任孙耀国叼着烟斗,军大衣领口翻得老高:"你这是干什么?成何体统!"他瞪着任盈盈,余光却在她胸前两个的馒头上打转,"马上把衣服穿好,明天去场部写检讨!"
回到宿舍,刘菊花正就着油灯补袜子,看见任盈盈的模样猛地站起来:"盈盈,你的衣服..."任盈盈摇头,把化肥袋子团成一团塞进床底,随后从背包里拿出了衣服。孙耀国站在院子里,望着女生宿舍内的墙影,任盈盈换衣服时的影子,被油灯一览无余的映射到窗户的玻璃上,凹凸有致的轮廓,让站在窗外的孙耀国不禁咽了咽口水!
黑暗中,她听见隔壁床的张秀芳翻身,被子摩擦声里混着压抑的笑——就是这个和李长生走得近的女工,上个月刚"荣获"先进饲养员。任盈盈知道这事肯定是她干的,但弱小的她却不敢上前怒斥。
"她是怕你抢了她风头。"刘菊花低声说,针尖在灯油里蘸了蘸,"就像张秀芳,每天给组长办公室送鸡蛋,连裤腰带上都别着李长生的钢笔..."任盈盈没说话,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肩颈处沾着片化肥袋子的蓝线头。从那以后,她总是等月亮升到苇塘中央时才去洗澡,澡盆里的水凉透了,也不敢哼半句家乡的民谣。
也正因为张秀芳彻底让刘菊花改变了自己。张秀芳原本是附近村里的普通村民,三五三农场为了提高产量扩大规模,就对附近村庄招人,张秀芳家很穷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她为了填饱肚子进了三五三农场,后来被分到家禽家畜组。有一次她饿的实在受不了,夜里偷偷的喝了一些鸡蛋,结果被李长生逮个正着,扬言要把她送到大会上进行批斗改造。害怕事情被扩大,张秀芳就使出了她的杀手锏——美人计!黑夜中,她当着李长生的面,声泪俱下的忏悔着,祈求他的原谅,说着就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李长生虽然有老婆,但一年见不到几次,正值壮年的他在生理需求上也一首得不到满足,张秀芳突然来这一出,让他不知所措。最终在满是鸡粪的空气中,他们两个缠绵在一起。
从那以后,张秀芳被提拔成禽舍的舍长,每天夜里张秀芳都会偷偷的给李长生送煮好的鸡蛋,每送一次李长生就满足一次。后来他们俩的事,也被队员传开了,但迫于李长生的权威,大家也都当笑话在背地里讲。但张秀芳深知男人,只要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一个女人就会有第二个女人。因此每当队里来漂亮的女人,都会被她针对,首至把她调到别的单位。当任盈盈的出现,让她又坐立不安起来,通过李长生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这狐狸精早晚会拿下李长生。因此处处开始针对任盈盈。殊不知,她防错了人。
六月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刘菊花蹲在孵化室给雏鸡换垫料,听见外间传来李长生的笑声:"秀芳啊,这筐种蛋就记你名下吧,你手底下的鸡比其他农场的还能下。"张秀芳的嗓音像浸了蜜:"组长抬举我,晚上给您炖只老母鸡补补..."刘菊花捏紧手里的镊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些种蛋明明是她连续三天守在鸡窝前捡的,连眼角都熬出了麦粒肿。张秀芳连看都没看过,竟然胜利的果实被她悄无声息的摘了去,刘菊花心里愤怒的种子慢慢滋生发芽。
三五三农场每月都会进行评选先进个人和集体的表彰大会。这个月的表彰大会在场部礼堂召开,宽大的礼堂里挤满了所有农场的人,每个专业的小组都拿着自己的旗帜,在正式开会前,大家都会进行拉歌比赛。家禽组,蔬菜组,机耕组,林业组,渔业组等等,每两个组之间都互相拉歌,这两组声音刚闭,那两组又突然冒出来,一波跟着一波,持续了半个小时,队员们个个面目狰狞的嘶吼着,那声音就差点把大礼堂的顶盖掀翻了。等一切安静下来,主席台上的场长夏林海开始讲话,接着是一只耳朱海霞,最后是主任孙耀国,煤油灯把"向先进生产者学习"的横幅照得忽明忽暗。当孙耀国念到"张秀芳"的名字时,刘菊花看见李长生带头鼓掌,袖口还沾着昨天张秀芳帮他缝补时留下的线头。奖状上的烫金字在眼前模糊,她突然想起上个月牛丽娟被调走时说的话:"这地方就像个大粪坑,越想往上爬越得沾一身屎。"
散会后的雨夜里,刘菊花没有回宿舍,她想去找李长生问个明白。这时传来了李长生和张秀芳谈笑的声音,她赶紧躲在饲料库后,黑夜中她看着两人穿进办公室。她悄悄的来到办公室外听着屋内的谈论,“怎么样,我答应你的,先进个人就是你!我办到了,现在该你表现了”李长生邪恶的笑着说道。
“哎呀,开会前刚刚弄过,再说万一被别人知道多不好”张秀芳娇羞羞的低声回道。
“外面下着雨都回去休息了,来吧别墨迹了……”
透过窗户李长生一把把张秀芳给拽到了怀里。随后窗户上映出两个晃动的影子,煤油灯的光把张秀芳的辫子拉得老长,两个人不停的玩着花样,微微细雨也遮挡不了屋内传出来的阵阵娇滴声。刘菊花看到屋内的一切,狠狠的抓了一下旁边的树叶,正起身想要离开,这时口袋里磨破的笔记本掉了出来,她看着上面记满了自己每天的工作时长,想起张秀芳领奖时的样子,她渐渐明白原来在这片土地上,汗水换不来奖状,换得来的只有更重的粪桶。也就是从这个夜晚,她变了,她也要做人上人,她要做的比张秀芳还要高!临走时,她拿起地上的砖头,向着晃动着身体的玻璃上砸去,只听屋内传来一阵嘈杂声,显然两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暂停了。
第二天出工,刘菊花特意把辫子梳得溜光,蓝布衫的第二颗扣子故意松开半寸。路过李长生的值班室时,她故意踢翻了装饲料的簸箕:"组长,这稗子混在麦麸里,鸡吃了要闹肚子的..."说话时弯腰捡簸箕,领口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脖颈。李长生的眼镜滑下来,她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就像去年冬天她看见的、在雪地里追逐母鸡的狐狸。
从那以后,刘菊花的粪桶总是比别人轻,她开始懂得在递工具时碰一碰组长的手腕,在汇报工作时让辫梢扫过对方的手背。当张秀芳用怨毒的眼神瞪她时,她会在夜里偷偷往对方的搪瓷缸里撒盐——就像那些撕碎任盈盈衣服的人,就像把牛丽娟赶到蔬菜组的朱海霞,这片土地教会她:要想不被踩进泥里,就得先学会在腐土里扎根。
中夏的一个傍晚,主任孙耀国来到家禽小组,刘菊花看见主任来了,立刻拿起铁锹打扫起了猪圈。刘菊花看见孙耀国站在猪圈旁,盯着她弯腰铲粪的背影。暮色中,她故意让裤脚滑下些许,露出腰间上淡青色的胎记,每弯腰铲一下,她故意把屁股撅的高高的,三角内裤在的确良裤子上印出两道完美的清晰弧线。
“这位同志!这么晚了你还没下班!精神可嘉啊”背后传来孙耀国的声音。
“原来是主任啊,我忙完这点活就下班了”刘菊花假装一惊的回道。
“像你这样踏实肯干的员工不多了,一定要让大家多学习学习”孙耀国边说边拿出笔记着。她听见对方口袋里的钢笔帽"咔嗒"扣紧——那是支金星牌钢笔,和李长生别在胸前的一模一样。
院子里的青草长满了一层露水,任盈盈在煤油灯下给家里写信,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牛丽娟从蔬菜组捎来的萝卜还放在窗台上,带着泥土的清香。隔壁床,刘菊花翻来覆去睡不着,枕头下藏着半块李长生给的水果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彩光,像极了她那天在澡堂看见的、任盈盈肩上滑落的化肥袋子边缘。
三个姑娘的命运,就像孵化器里的雏鸡,有的啄破蛋壳飞向稍纵即逝的光明,有的困在壳里渐渐窒息,而更多的,正在腐土与寒霜之间,长出带刺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