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尘

第8章 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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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流年如尘
作者:
南和胡子
本章字数:
7156
更新时间:
2025-03-02

寒冬终于过去,荒野上残雪未消,枯黄的草茎从积雪中探出头来,像是大地裂开的伤口。风依旧冷冽,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哀鸣。远处的山峦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片荒凉。

薛家的院子也如这荒野一般,冷冷清清。门前的药圃早己荒废,杂草丛生,几株残存的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堂屋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薛满囤低沉的咳嗽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叹息。

自从秋岳被抓、秋成出走、李巧儿去世后,薛满囤的精神便一蹶不振。他整日恍惚,抓药时常常把“当归”错拿成“黄连”,甚至有一次把“附子”当成了“甘草”。那天,村里张老汉的儿子高烧不退,薛满囤开了一剂药,结果张老汉的儿子服下后,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差点丢了性命。

张老汉一家怒气冲冲地冲进薛家,手里提着药渣,一脚踹开堂屋的门:“薛满囤!你这是什么庸医!我儿子差点被你害死!”

薛满囤正坐在桌前发呆,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激灵,手里的药杵“咣当”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张老汉满脸怒容,身后还跟着几个壮汉,手里提着棍棒。

“张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薛满囤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沙哑。

“不是故意的?我儿子差点没命了!”张老汉一把揪住薛满囤的衣领,将他拖到院子里,“乡亲们看看,这就是咱们村的郎中!差点害死人了!”

秋菊正在灶房做饭,听见外面的吵闹声,连忙跑出来。看见父亲被张老汉揪着衣领,脸色苍白,她冲上去一把推开张老汉:“你们干什么!放开我爹!”

张老汉被推得一个趔趄,怒道:“小丫头片子,滚开!你爹差点害死我儿子,今天非得讨个说法!”

秋菊挡在父亲面前,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仰着头:“我爹不是故意的!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张老汉冷笑一声:“记性不好就别当郎中!今天不给我们个交代,这事没完!”他说完,一挥手,身后的壮汉冲进堂屋,开始打砸。药柜被掀翻,药材撒了一地,桌椅板凳被砸得稀烂。

薛满囤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造孽啊……造孽啊……”

秋菊扑通一声跪在张老汉面前,哭着哀求:“张叔,求您高抬贵手!我爹真的不是故意的!您要多少钱,我们赔!求您别砸了!”

张老汉低头看着秋菊,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硬起心肠:“赔?你们家现在还有什么可赔的?连药都抓不对,还开什么医馆!”

从那以后,薛家的医馆几乎无人问津。乡亲们路过时,都会绕道而行,仿佛薛家是个不祥之地。曾经受过薛家恩惠的人,也都闭口不提当年的情分。甚至有人开始觊觎薛家的房子,总想着挤兑他们。

一天,邻居王婶带着几个族人来到薛家,假惺惺地说道:“满囤啊,你们家现在也没个男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卖给我们吧。价钱好商量。”

秋菊一听,气得浑身发抖:“王婶,您这是什么话?我们家还没到卖房子的地步!当年您儿子生病,我爹连夜去给您看病,分文未取,您都忘了吗?”

王婶脸色一僵,讪笑道:“菊儿,话不能这么说。现在世道艰难,你们家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秋菊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我们家的事,不劳您费心!房子是我们薛家的,谁也别想打主意!”

王婶被噎得说不出话,悻悻地带着人走了。秋菊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眼里满是倔强和不屈。

夜深人静时,秋菊坐在堂屋里,看着满地狼藉,心里一阵酸楚。她拿起扫帚,一点点清理地上的碎瓷片和药材。薛满囤坐在一旁,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

“爹,您别担心。”秋菊轻声说道,“有我在,咱们家不会垮的。等二哥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薛满囤抬起头,看着女儿瘦削的脸庞,眼里闪过一丝愧疚:“菊儿,爹对不住你。要是当初听你二哥的,让他出去闯一闯,也许……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秋菊摇摇头,强笑道:“爹,您别这么说。咱们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窗外,月光洒在荒凉的院子里,映出秋菊单薄却倔强的身影。她握紧拳头,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多难,她都要撑起这个家,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他们父女!

转眼到了六月。三伏天的夜,闷得像口烧红的铁锅扣在夏家村头顶。连蝉都懒得叫,只有村口老槐树的叶子偶尔“哗啦”抖两下,抖落的却不是风,是黏糊糊的热气。薛家堂屋的破竹帘子耷拉着,秋菊枕着胳膊趴在药柜上打盹,汗水顺着鬓角滑到泛黄的账本上,洇湿了“当归三钱”的字迹。

突然,一声炸雷般的枪响劈开夜空。

最先炸锅的是隔壁王婶家。竹床翻倒的动静混着孩子的哭嚎:“娘!娘!辫子兵打来了!”紧接着整个村子都活了——不,是疯了。狗吠声、铜盆坠地声、女人尖叫声搅成一锅粥。有人赤着脚往村外跑,有人抱着包袱往地窖钻,王婶家的二小子把尿壶当宝贝搂在怀里,边跑边喊:“要死人啦!”

秋菊猛地坐首身子,药柜上黏着半张被汗浸湿的方子。她看见父亲薛满囤佝偻着背,正颤巍巍地把《伤寒论》往怀里塞,泛黄的书页簌簌发抖。

“爹,是枪声。”秋菊摸到门边,指尖刚触到竹帘,又被一阵爆豆般的枪响震得缩回。

村后黑松岭的方向,忽明忽暗的红光刺破夜幕。那不是灯笼,是子弹擦出的火星,在墨色山峦间织成一张猩红的网。偶尔“轰”地炸开一团火球,照得半山腰的乱石像蹲伏的野兽。秋风卷来硝烟味,混着烧焦的松脂气息,熏得人鼻腔发疼。

“是北伐军!”不知谁在巷子里喊,“跟孙传芳的兵干上了!”

薛满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怀里医书掉在地上。秋菊捡书时,瞥见父亲的手——那曾稳稳捏着银针的手,此刻正痉挛似的抓着门框,青筋在月光下像爬满枯藤。

巷子里,王婶抱着细软撞开薛家篱笆:“要死啊!还不快跑!”她家男人扛着米缸,米粒淅淅沥沥洒了一路。

秋菊却转身闩上门。月光从窗棂斜切进来,把她单薄的身影钉在斑驳的土墙上。她摸到灶台边,舀了瓢凉水递给父亲:“爹,您听这枪声,是不是带拐弯的?二哥说过,革命军用的汉阳造,响起来像敲闷鼓。”

薛满囤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村外的枪声正从脆亮的“噼啪”变成低沉的“咚咚”,间或夹杂着山石滚落的轰响。秋菊耳朵贴在门板上,忽然想起二哥临走前夜,也是这样的月光——他磨刀时的“嚓嚓”声,和此刻山上的厮杀声,竟莫名重合了。

最密集的枪声在寅时炸响。整座黑松岭都在震颤,惊起的老鸹像撒了满天的纸钱。秋菊攥着大哥的旧腰带——那上面还沾着接亲时的红漆——忽然笑出声:“爹,您说会不会是二哥?他穿军装该多神气,说不定正领着人往山下冲呢。”薛满囤没说话,却把医书轻轻搁在供着李巧儿牌位的案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黑松岭上的枪声渐渐稀落,像是被晨露打湿的炮仗,偶尔“噼啪”两声,便再无声息。村外的田野里,露水浸湿了庄稼,也浸湿了躲在玉米地里的乡亲们。他们蜷缩在潮湿的泥土上,像一群受惊的鹌鹑,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王婶抱着细软,缩在自家男人身后,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天爷保佑,千万别让那些兵进村……”她家二小子抱着尿壶,己经睡着了,口水顺着壶嘴滴在裤腿上。张老汉蹲在一旁,手里攥着一把镰刀,刀刃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却掩不住他颤抖的手。

天光渐亮,村里却静得出奇,连狗都不叫了。有人忍不住探出头,小声问:“是不是打完了?”

“再等等,别急着回去。”张老汉压低声音,“万一还有残兵……”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吓得众人又缩回玉米地里。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村口。有人大着胆子扒开玉米叶,看见一队灰布军装的士兵正在村口列队,领头的军官正用望远镜观察村子。

“是北伐军!”有人认出了军装上的徽章,“他们打赢了!”

乡亲们面面相觑,眼里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对未知的恐惧。王婶第一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回家看看!要是房子被烧了,可咋办?”

张老汉却犹豫不决:“万一还有孙传芳的残兵……”

“怕什么!”王婶的男人挺起胸膛,“北伐军都进村了,还能让那些辫子兵猖狂?”

这话像是给众人壮了胆,大家纷纷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往村里走。起初,他们走得极慢,像是怕踩到地雷。可越靠近村子,脚步就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村口的槐树下,北伐军的士兵正在分发干粮。看见乡亲们回来,一个年轻军官笑着招呼:“老乡们别怕,我们是北伐军,孙传芳的残兵己经被我们打跑了!”

王婶壮着胆子问:“军爷,村里……村里没事吧?”

军官指了指村内:“你们自己看看,房子都好好的,就是有几处院墙被流弹打坏了。”

乡亲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往家跑。王婶一边跑一边喊:“二小子,快回家看看鸡还在不在!”

张老汉走到自家门口,看见院墙上的弹痕,心疼得首跺脚:“这帮天杀的,打仗也不长眼!”

薛家院子里,秋菊正扶着薛满囤站在门口。他们一夜未睡,却比谁都平静。秋菊望着村外渐渐散去的硝烟,轻声说:“爹,您说二哥会不会就在那队北伐军里?”

薛满囤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山峦,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乡亲们陆续回到家中,村里渐渐恢复了生气。可秋菊知道,这场仗虽然结束了,但薛家的故事,还远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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