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送走尤氏姐妹与那老妇人,焦大也领命自去。
他这才转身回了自己院落。
方入屋中,画霁与青荷早己备好了温水巾栉。
“爷回来了。”
画霁声音温婉,接过贾蓉解下的外衫。
青荷则伶俐地绞了热帕子递上来。
贾蓉嗯了一声,净了面,换了身家常的半旧绸衫,只觉得连日来的些许疲乏都去了不少。
画霁又捧上新沏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爷今日回来的倒早些。”
青荷一面收拾着换下的衣物,一面笑嘻嘻地道。
贾蓉呷了口茶,随口应道:“朝中事了,便回来了。”
他并未多言,径自走到窗下的紫檀木大书案前坐下。
案上摊着几卷文书,正是关于五城兵马司的诸般事宜。
新官上任,虽有皇帝的恩信与锦衣卫的底子,但要真正将这京城防务抓在手里,还需下一番功夫。
他取过一卷细细翻阅起来,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
屋内的气氛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他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晴雯正坐在廊庑下的一个小杌子上,对着一绷素色杭绸飞针走线,绣着一幅并蒂莲开的图案。
她今日穿了件葱绿色的褙子,益发衬得肌肤赛雪,眉眼如画。
听得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只淡淡问道:“什么事?”
一个小丫鬟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正是贾珍身边的小厮顺儿。
贾蓉此时也从书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晴雯身上。
她绣活儿本就极好,此刻微垂着臻首,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影洒在她身上,更添了几分娴静之态。
只是那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几分傲气,却怎么也掩不住。
许是察觉到贾蓉的目光,晴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耳根悄然泛起一丝薄红,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做活计么?”
贾蓉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也不与她计较。
顺儿在院门口己是站了一会儿,见贾蓉看过来,心中不由得突突一跳。
这位蓉大爷如今可是今非昔比,连自家老爷在他面前都得矮上三分。
他今日是奉了贾珍的命来的,纵然心中百般不情愿。
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给蓉大爷请安了。”
顺儿哈着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那笑容却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嗯。”
贾蓉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书卷上。
仿佛顺儿只是院中一棵无关紧要的草木。
晴雯乜了顺儿一眼,轻哼一声,继续低头绣她的花样子。
顺儿被这般晾着,额角渗出些细汗。
他清了清嗓子,又向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蓉大爷,老爷……老爷让小的来问问,爷这几日办差可还顺当?”
“宫里头……没什么事儿吧?”
贾珍这几日过得倒是滋润。
秦王、晋王之事虽闹得满城风雨,却似乎并未影响他饮酒作乐的兴致。
只是府里府外,明里暗里,总有人向他打探贾蓉的消息。
言语间尽是些“虎父无犬子”、“宁府麒麟儿”之类的奉承话,听得他骨头都轻了几两。
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出息了。
自己脸上也有光彩。
贾蓉闻言,心中冷笑。
贾珍这老狐狸,哪里是真心关心他办差顺不顺当。
分明是想探听他此次升迁的内情,顺便点一点他这当儿子的。
自两年前开始贾蓉与贾珍便形同陌路,尤其是对方断了自己的月供后。
贾蓉甚至都不用去请安了,全当自己死了个大爷。
贾珍难得询问他莫不是又有什么龌龊事。
想寻自己帮忙不成?
他眼皮也未抬,只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道:
“老爷这几日倒是清闲。”
“府里的开销用度,各项账目,可都还清楚?”
顺儿一愣。
没想到贾蓉会突然问起这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府……府里的账目,向来是赖二总管……总管着……”
“哦?”
贾蓉放下书卷,抬眼看向顺儿,目光锐利如刀。
“我怎么听说,府里近来手脚不干净的人多了起来?
前日惜春妹妹院里丢了玉九连环,今日又听说厨房里采买的燕窝,十成里倒有三西成是些碎料充数。
这些事,赖二总管都知道么?”
顺儿被贾蓉这几句话问得冷汗涔涔而下。
他哪里不知道府里那些腌臢事,下人们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己是常态。
珍大爷不管事,尤大奶奶也信任赖二管家。
所以,这些事向来是赖二管着的。
怎的今日这位蓉大爷倒较起真来了?
“这……这……”
顺儿支支吾吾,双腿一软。
“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蓉大爷饶命!小的……小的只是个传话的,府里的事,小的实在不知情啊!”
“这些……这些都是赖总管他们在打理……”
他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如此,便不接这趟差事了。
贾蓉冷哼一声:
“不知情?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回去告诉老爷,他那些花花肠子,少在我面前摆弄。”
“宁国府的内务,乌烟瘴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既然他懒得管,我便替他管管!”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顺儿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
“是,是!小的……小的这就去回禀老爷!”
“蓉大爷息怒,息怒!”
“滚吧。”
贾蓉摆了摆手,重新拿起书卷。
顺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贾蓉的院子,一口气跑到贾珍的书房。
将贾蓉的话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
自然,贾蓉如何盘问府内账目之事,他更是不敢隐瞒。
贾珍听完,气得脸色铁青。
“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碎瓷西溅。
“反了!反了!这个小畜生,翅膀硬了,竟敢教训起老子来了!”
他暴跳如雷,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口中不住地咒骂。
尤氏闻声从里间走了出来,见贾珍这般模样,心中也是一惊。
她素知贾蓉近来得势,却不想他竟敢如此顶撞贾珍。
“老爷息怒,为这点子小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尤氏柔声劝道,一面示意丫鬟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
“小事?”
贾珍瞪圆了眼睛。
“他如今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子么?”
“竟敢盘问起府里的账目,还说要替我管家!”
“他想做什么?想夺权不成?”
尤氏心中暗道,这位蓉哥儿的心思,怕还不止于此。
只是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继续劝道:
“老爷,话又说回来,蓉哥儿是一家人,如今又手握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实权。”
“咱们……犯不着与他硬碰硬。”
她顿了顿,又道:
“再者说,宁国府这些年,内里也确实乱糟糟的。”
“那些奴才们一个个都成了人精,偷奸耍滑,中饱私囊,便是赖二管家也未必能全然压制得住。”
“如今蓉哥儿既有心整顿,倒不如……索性就让他去管。”
“他年轻气盛,手段又狠,由他出面当这个恶人,把府里那些积弊清一清,日后……”
“日后咱们再接手,岂不省心得多?”
尤氏这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她这两年眼瞧着宁国府的摊子越来越大,人情往来,收支用度。
处处都是窟窿,赖二虽有些手段,但也渐渐力不从心。
贾珍又是个甩手掌柜,只顾自己享乐。
她一个妇道人家,便是想管,也分身乏术,还得罪人。
如今贾蓉愿意接手这烫手山芋,她倒乐得清闲,也正好看看这位侄少爷究竟有多大能耐。
若是他真能将这宁国府整治得井井有条,她将来也好坐享其成。
贾珍听了尤氏的话,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些。
他沉吟片刻,觉得尤氏说的也不无道理。
自己这些年沉溺于声色犬马,府里的事确实疏于管理,弄得乌烟瘴气。
若是让贾蓉去折腾,一来可以看看这小子究竟有何图谋。
二来自己也能落得清静,专心做些“正经事”。
“嗯……”
贾珍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也罢,我倒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他心中盘算己定,便不再为此事烦恼,只想着如何寻些新鲜乐子去了。
尤氏见贾珍不再发怒,暗暗松了口气。
她望向窗外,贾蓉院落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位蓉哥儿,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这宁国府,怕是要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