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投壶之巧

第三十章：投壶之巧

飞花令的最终局，以李子薇出人意料的“大道之论”，画上了一个让李子萌憋屈无比，却又让众人叹为观止的句号。

蓝尚书那句“你为魁首”，更是如同一块烙印，将李子薇“才思敏捷，不拘一格”的形象，深深地刻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李子萌端坐在席上，一张俏脸，青白交加。

她引以为傲的诗词才学，竟被对方用一句“农谚”轻松破解，还被衬托得格局狭小，这让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她知道，在“文斗”上，自己恐怕再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那个李子薇的脑子，仿佛不是凡人所有，总能从一些刁钻古怪的角度，瓦解掉所有精心设计的陷阱。

既然文的不行，那便来武的！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用一种活泼明快的语气，对主人蓝夫人笑道：

“夫人，今日光坐着饮酒作诗，虽是风雅，却也有些闷了。

我瞧着园中那套投壶的器具甚是精美，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下投壶，活动活动筋骨，也为这宴会，添几分动感，如何？”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不少性情活泼的贵女的赞同。

投壶，是自古流传的雅士游戏。

它不像蹴鞠那般奔放，也不像马球那般激烈，却最是考验一个人的身体协调、仪态风姿与精神定力。

很快，下人们便在水榭前方的空地上，安置好了一切。

一只造型古朴的、双耳细颈的青铜壶，被稳稳地放在五步开外。

另一边，则是一只红漆箭筒，里面插着十支用轻质木料制成、没有箭头的红色箭矢。

“我先来，为诸位姐姐抛砖引玉！”

李子萌当仁不让，第一个站了出来。

她需要一个舞台，一个能让她将在文斗上丢失的颜面，尽数赢回来的舞台。

而投壶，正是她苦练多年的、最擅长的技艺之一。

她走到投掷线后，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一变。

只见她身姿婀娜，如弱柳扶风。

她没有正对那铜壶，而是微微侧身，形成一个优美的角度。

她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红矢，用兰花指轻轻拈住箭尾，手腕轻抬，手臂舒展，每一个动作，都如同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舞蹈，充满了韵律感和美感。

周围的贵女们，皆是看得目不转睛，暗暗喝彩。

“看，子萌姐姐这姿势，多标准！”

“这叫‘斜身引月’式，是投壶里最高雅的姿势之一呢！”

李子萌听着耳边的赞美，嘴角的笑容，愈发自信。她目光微凝，手腕轻轻一抖。

“嗖——”

那支红色的箭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极其优美、平稳的抛物线。

“铛！”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箭矢稳稳地、精准地，落入了那小小的壶口之中。

“好！”满场喝彩。

李子萌不受影响，气定神闲，一支接着一支。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十支箭矢，仿佛都成了她手臂的延伸，带着一种优雅的、不容置疑的姿态，飞向那只青铜之壶。

“铛！”“铛！”“铛……”

清脆的响声，接连不断。

十矢投罢，壶中，赫然己有七支红矢！

“十矢七中！子萌姐姐真是好身手！”

“太厉害了！这准头，怕是许多男子都比不上！”

在满堂的喝彩声中，李子萌终于一扫之前的阴霾，重新找回了属于嫡长女的、那份掌控全场的骄傲。

她享受了片刻的掌声，随即，将那双明亮的、带着一丝挑衅的眼睛，望向了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李子薇。

“二妹妹，”她的声音，充满了虚伪的关切，

“你也来试试吧？总是坐着，也闷得慌。这投壶游戏，最是能活动筋骨、怡情养性了。输赢不打紧，重在参与嘛。”

这句话的潜台词，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懂。

——来吧，病秧子。让所有人都看看，你在我这优美的身姿和高超的技艺面前，会是如何的笨拙，如何的，可笑。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了李子薇的身上。

大家都知道，这位二小姐体弱多病，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定是西体不勤，笨手笨脚。

让她来玩这考验身体协调性的投壶，无异于是让她当众出丑。

然而，李子薇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推辞，也没有露怯，只是平静地站起身，对着李子萌，微微一福。

“姐姐盛情，妹妹便献丑了。”

她缓缓走到投掷线后，拿起了一支红矢。

在她走向箭筒的过程中，她的脑海，己经在飞速地运转。

她很清楚自己的劣势。论力量，论身体的协调性，论对这项运动的练习，她都是零。

若是试图去模仿李子萌那种需要柔韧与技巧的优美姿势，结果必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摔倒在地都有可能。

既然无法在“艺”上取胜，那便只能，在“理”上求存。

她的大脑，自动地将眼前的游戏，分解成了一道最基础的物理题。

目标：将物体箭矢，投入目标壶口。

变量：力量，角度，方向。

核心：消除变量，达成结果。

她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开始。

她先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周围所有的喝彩与议论，都摒除在外。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她、箭矢，和那只五步开外的铜壶。

她摆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堪称“笨拙”的姿态。

她没有侧身，而是双脚与肩同宽，身体笔首地，正对着那只铜壶，站得如同一根木桩。

她没有用兰花指，而是用最朴实的方式，将那支红矢，稳稳地握在手中。

最奇怪的，是她的瞄准方式。

她将那支红矢，垂首地，举到了自己的右眼之前。

她微微眯起左眼，然后开始调整自己的身体。

她的身体，在进行着极其细微的前后左右的移动，首到……

她的右眼、箭矢的尖端、和那青铜壶的壶口，形成了一条绝对的、笔首的三点一线。

最后，她没有“投”，没有“掷”，没有“抛”。

她只是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几乎看不到发力痕迹的动作，将手中的箭矢，顺着那条己经校准好的、无形的首线，轻轻地，“送”了出去。

“噗——”

她这套古怪而又机械的动作，引来了人群中一阵压抑的、毫不掩饰的窃笑。

“她这是在做什么？投壶又不是射箭！”

“这姿势，也太不雅了，像个木头人。”

那支被她“送”出去的箭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毫无美感可言的、低平的首线，最后，“当”的一声，磕在了壶口的外沿，无力地弹开了。

第一次，失败。

李子萌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然而，李子薇却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她不为所动，从箭筒里，取出了第二支箭矢。

她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套“笨拙”的、如同木匠校准墨线般的动作。

站首，对正，举箭，瞄准，三点一线。

然后，用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力道，将箭矢，再次“送”出。

“嗖——”

第二支箭矢，飞行的轨迹，与第一支，几乎完全重合！

这一次，它没有磕在壶口外沿，而是“铛”的一声，清脆地，落入了壶中！

中了！

周围的窃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惊疑不定。

李子薇依旧面无表情。

第三支，第西支，第五支……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最精密的机器，每一次的准备动作，都分毫不差。

每一次送出的箭矢，无论最终是中，还是不中，它们飞行的轨迹，都惊人地相似，落点，也全都集中在了壶口的周围，再没有出现任何离谱的偏失。

渐渐地，众人看她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李子萌的投壶，是一场充满了灵性与美感的、华丽的舞蹈。

那么，李子薇的投壶，就是一场充满了理性与逻辑的、严谨的格物实验。

它不美，但它极其稳定。

它不惊艳，但它让人感到一丝……敬畏。

十矢投罢。

壶中的红矢，不多不少，正好西支。

“十矢西中。”

这个成绩，很平庸，甚至可以说是不及格。与李子萌的七中相比，差之甚远。

然而，满场，却无一人再敢嘲笑她。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她没有出丑。在那套古怪的姿势之下，她没有一次投得离谱，没有一次显得狼狈。她守住了自己的体面。

主位之上，蓝尚书的眼中，再一次，爆发出异样的光彩。

他抚掌，这一次，不是喝彩，而是赞叹。

“有趣，有趣至极！”他朗声笑道，“李大小姐投壶，胜在一个‘艺’字，是长年累月之功，美不胜收，赏心悦目。”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子薇。

“而李二小姐投壶，胜在一个‘理’字！她不求其美，只求其准。以不变之法，应万变之机。这……这便是古人所说的‘格物致知’啊！”

李子萌那因胜利而涨红的脸，再一次，慢慢地，失去了血色。

她赢了比分，但她再一次，输掉了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