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闻香识草

第三十一章：闻香识草

投壶游戏，在李子薇那出人意料的“格物之法”中落下帷幕。

李子萌虽赢了比分，却再次输掉了风头，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看席间的气氛，因这接连的智斗而变得有些紧绷，主人蓝尚书抚掌一笑，决定换一个更风雅、也更安静的游戏。

“诸位贤侄女，今日既是百花宴，百花皆有其香。

老夫收藏了一些世间罕有的香料，有的是草木，有的是树脂，有的是奇石。

今日，我便效仿古人，与诸位玩一个‘闻香识草’的游戏，如何？”

这个提议，立刻引来了贵女们的兴趣。闻香，是闺阁之中最高雅的消遣之一，也是最能体现见识与家学渊源的技艺。

很快，侍女们便端上了五个一模一样的、小巧精致的汝窑香炉。

每一尊香炉的炉盖上，都蒙着一方厚实的明黄色丝绸，以防香气过早地泄出。

蓝尚书笑着解释了规则：“稍后，侍女会依次将香炉捧至各位面前，揭开炉盖三息，供各位品闻。

诸位可将自己猜出的香料名，写在面前的纸笺上。五炉之后，一同揭晓。猜中最多者，老夫将以家藏的一方‘绿绮’古琴相赠！”

“绿绮琴！”

此言一出，满场皆是吸气之声。

那可是传说中，汉代文豪司马相如的爱琴，是天下文人梦寐以求的至宝。

蓝尚书竟肯拿出此物作为彩头，足见其对这场游戏的重视。

游戏开始了。

第一尊香炉被捧了上来。

炉盖揭开，一股沉静、醇厚的木质香气，缓缓散开。

“是占城来的‘奇楠’沉香！”一位贵女立刻自信地写下了答案。

第二尊香炉，气味辛辣而又清凉，带着一丝穿透力。

“这是‘龙脑香’，也就是冰片！”另一位小姐也很快辨认出来。

第三尊，则是一种极其馥郁、甜美的花香，层层叠叠，华丽无比。

“定是‘大马士革玫瑰’提炼的香膏！”

前三炉，虽然都是极品，但终究是有迹可循的、世人熟知的名贵香料。

在座的贵女，皆是出身不凡，见多识广，十有八九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当第西尊香炉被捧上来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侍女揭开炉盖。

一股极其古怪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味，飘散了出来。

它完全不同于之前任何一种香料。

它不甜，不木，不花，不果。它是一种充满了矛盾的、复合的气味。

众位贵女们蹙着眉，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仔细品闻。

“咦？这是什么味道？”

“好奇怪……前面闻着，有一股子青苔的味道，像是雨后山壁上那种清冷之气……”

“可后面，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像是烂在水里头的草根的泥土味，有些浑浊……”

“不对，你们再仔细闻闻，这两种味道底下，好像……好像还有一股冷冰冰的、石头一样的味道！像是把一块铁，放在嘴里含着的感觉！”

一时间，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被这股前所未闻的古怪气味，彻底难住了。

它既有草木之味，又有矿石之气，清浊交加，冷暖并存，完全超出了她们对“香”的认知范畴。

“莫非……是某种我们从未听闻过的西域奇珍？”

“有可能！我听闻波斯那边，有一种从地底挖出的‘石油’，燃烧起来，气味就甚是古怪！”

李子萌也在此刻，皱起了眉头。

她自诩见多识广，却也从未闻过如此驳杂的气味。

为了不失才女之名，她思索许久，在纸笺上，写下了一个她从古籍中看来的、听起来极有分量的名字——“苏合香脂”。

这虽是猜测，但听起来，总比旁人那些不着边际的胡猜，要显得有学问得多。

香炉，一桌一桌地传递着。

最终，它被稳稳地，摆在了李子薇的面前。

侍女揭开炉盖三息。

李子薇没有像旁人那般，急切地凑上前去。

她只是端坐不动，任由那股复杂的、充满了矛盾的气味，随着空气的流动，自然地，飘入她的鼻端。

她只用鼻腔，轻轻地、吸入了一口气。

仅仅是一瞬间，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便微微地，闪动了一下。

那不是困惑，也不是惊奇，而是一种如同老吏断案、名医诊病般的、洞悉了本源的了然。

当侍女将写答案的纸笺，送到她面前时，她却轻轻地，将那支小巧的毛笔，推到了一旁。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

“怎么？李二小姐也猜不出来吗？”王小姐立刻抓住机会，讥讽道，

“这也不奇怪，毕竟这等奇香，若非家学渊源，是万万不可能识得的。二小姐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李子萌也投来一道得意的目光。她觉得，李子薇这一次，终于是技穷了。

就在这时，主位上的蓝尚书，也注意到了李子薇的异样。他对这个屡屡带给他惊喜的少女，充满了兴趣。

“哦？李二小姐，可是有何高见？”他笑着问道。

李子薇站起身，对着蓝尚书，微微一福。

“回尚书大人的话。”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说出了一句，让全场都为之愕然的话。

“薇儿以为，此炉之中，所焚之物，并非香料。”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而是药材。”

“药材？”

这个答案，如同一块石头，扔进了所有人的脑子里，让她们的思维，都出现了短暂的当机。

她们所有人，都在“香料”这个既定的框架里，苦苦思索。

而李子薇，却首接，跳出了这个框架，给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想过的、全新的定义。

“胡说！”李子萌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反驳道，

“今日是闻香识草，又不是病房会诊！你若是不识，便坦然认输，何必在此，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故弄玄乎！”

李子薇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对着蓝尚书，娓娓道来。

她的神情，不像是在参加一场游戏，而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药剂师，在解析一张复杂的药方。

“回尚书大人。此炉之气，有清浊二分，矿石一引，并非一体之物。”

“那上半段，闻之清越，如山巅之雪，崖壁之松，其气上行，是为‘石上柏’。

此物，又名‘卷柏’，性寒，入肝、肾二经，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卓效。”

“那下半段，闻之浑浊，如水底之荇，泥中之藕，其气下沉，是为‘水中蓼’。

此物，又名‘水辣蓼’，性辛温，入脾、胃二经，能祛风除湿，散瘀止痛。”

她每说出一种药材，便清晰地，点出其药性与功用，其专业与精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按药理，”她继续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石上柏至寒，水中蓼至温。

一在山巅，一在水底；一主凉血，一主活血；一性收敛，一性发散。

此二物，一阴一阳，本是相冲相克，绝不可同炉而焚，否则药性互抵，反生燥火，于人身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听到这里，不少贵女己经脸色微变。

若真如她所说，那主家焚此香，岂不是……

李子薇看出了众人的疑虑，话锋一转。

“但主家心思之奇巧，却又在此之上。因为在这相克的二者之间，又加入了一味无香无味、却能调和阴阳的‘药引’——

那股冷冰冰的矿石之气，便是打成了极细粉末的‘磁石’。”

“磁石，性咸寒，能潜阳纳气，镇心安神。

它如同一位公正的、手握重权的调停人，以其强大的镇伏之力，将石上柏的寒，与水中蓼的温，强行地，压制、调和在了一起，使其相克之性，化为了相生之力。”

最后，她做出了总结。

“三者同炉，寒热并济，祛湿而不伤阴，清热而不凝滞。

此烟，能通经络，利关节，于年长者常见的风湿骨痛，有立竿见影之奇效。

所以薇儿斗胆断言，这并非一炉取悦于人的熏香，而是一炉为特定贵人，调理身体的、上好的‘理疗药熏’！”

一番话，洋洋洒洒，有理有据，从物性、到药理、再到功效，层层递进，天衣无缝。

整个水榭，己经不是寂静，而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那个站在场中，侃侃而谈的少女。

主位之上，蓝尚书看着李子薇，眼神中，是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张了张嘴，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炉药熏，正是他遍请名医，为自己那患有严重风湿痹痛的夫人，特制的、秘不示人的药方！

他今日拿出来，本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收藏之奇，却未曾想，竟被一个少女，仅凭一嗅，便将这药方，从里到外，剖析得体无完肤，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