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解语之花
水榭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再无人敢轻易向李子薇发起挑战,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再次衬托出对方的高深,和自己的浅薄。
主人蓝尚书为了缓和气氛,便提议众人移步,到园中赏玩。
缀锦园内,奇花异草,名品佳木,不计其数。
由主人家亲自引路,观赏讲解,亦是此等宴会的雅事一桩。
贵女们三三两两,信步于花径之间,莺声燕语,衣香鬓影,倒也恢复了几分宴会应有的热闹。
李子薇安静地跟在人群后方,不争不抢,只是默默地欣赏着这满园春色。
就在众人行至一处太湖石假山旁时,一位与尚书夫人蓝氏并肩而行的、衣着华贵的妇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指着假山旁的一株造型奇特的树,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
这位妇人,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于大人的夫人,也是蓝夫人的手帕交,同样是京城中有名的爱花之人。
只见那株树,约莫一人多高,枝干虬劲,姿态苍古,叶片繁茂,油光碧绿,在阳光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
单论其枝叶形态,己是一株不可多得的佳品。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它那繁茂的枝叶之间,却是光秃秃的,不见一朵花苞,甚至连一个花芽的影子都没有。
于夫人惋惜:“姐姐,你园中百花争艳,唯独这株三年前,夫君特意从南疆为我寻来,我又转赠与你的‘宝莲灯’,为何总是这般‘不解风情’?
你看它枝繁叶茂,长势喜人,却为何,整整三年,都不见它开出一朵花来?真是奇了怪了。”
于夫人的这一声叹息,立刻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围上前去,对着那株“不开花”的奇树,评头论足起来。
“这树长得这般好,竟不开花,确实是怪事。”
“依我看,怕还是水土不服吧。毕竟是从那烟瘴之地的南疆,移栽到咱们这干燥的京城,性子扭转不过来,也是有的。”
一位贵女想当然地说道。
“许是年份还未到呢?有些奇花异草,性子娇贵,养上个十年八年才开花,也是常事。”另一位附和道。
嫡姐李子萌,为了彰显自己并非只会诗词,于这花草之道上,亦有涉猎,便也上前一步,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有见地的口吻说道:
“于夫人,蓝夫人,依子萌看来,此树不开花,非水土之过,亦非年份之故。
我曾在家中花谱上读到,此等南疆奇树,其开花,需得特定的雨露与日照。
北地终究是风物不同,恐是差了那么一丝天时地利,故而才……才耽搁了花期。”
她这番话说得面面俱到,听起来极有道理,引来不少人的点头称是。
然而,蓝夫人和于夫人,脸上那惋惜的神情,却并未因此而舒展。
因为李子萌说的,全是些正确的“废话”。
她指出了问题,却丝毫没有给出解决问题的可能。
就在这时,于夫人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人群后方,那个一首安静不语的李子薇身上。
她想起了方才在席上,这位李二小姐那番关于“品水辨草”的惊人之论。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李子萌精通诗画,己是难得的才女。
而眼前这位李二小姐,不显山不露水,却似乎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这“格物致知”的、寻常人最不屑的“杂学”之上。
或许……她,能有不同凡响的见解?
“方才听闻李二小姐,能以水辨草木,想必于这花道之上,必有非凡之见。”
于夫人用一种充满期待的、温和的语气,开口问道,“不知二小姐,可否为我等,解了此惑?”
唰——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齐齐地,汇聚到了李子薇的身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众人的期盼,李子薇没有丝毫的局促。
她从容地走出人群,对着蓝夫人和于夫人,微微一福。
“夫人谬赞了。薇儿只是平日里,喜欢侍弄些花草罢了。”
随即,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她没有像旁人那般,去抬头观察那株树的枝干与叶片。
她缓缓地,在那株“宝莲灯”树下,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对于一位讲究仪态的大家闺秀而言,实在算不上雅观。李子萌的眼中,立刻闪过了一丝鄙夷。
然而,李子薇却毫不在意。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花农,专注地,做着自己的诊断。
她伸出手,从树根的基部,抓起了一把的泥土。
她没有嫌脏,而是将那把土,放在手心,用拇指和食指,仔细地捻了捻。
她在感受土壤的粘度、湿度与团粒结构。
甚至,她还将那把土,凑到鼻端,轻轻地,嗅了嗅。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她的目光,依旧没有投向那株树本身,而是如同一位巡视领地的将军,开始仔细地、审视起这株树“左邻右舍”的“邻居”们。
只见,在这株“宝莲灯”的左侧,为了填补假山边的空隙,种植着一丛生长得极其茂盛、几乎有些泛滥的“夜来香”。
而在其右侧,则是几株同样长势喜人的、属于中性或微碱性土壤环境的月季。
李子薇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病灶,找到了。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那种独有的、充满了理智与自信的平静。
“回禀夫人。”她开口了,声音清脆,结论惊人,“此树,并非‘不能’开花,而是……‘不肯’开花。”
“不肯开花?”于夫人奇道,“这又是何解?”
李子薇娓娓道来,如同在讲述一个草木之间的“宅斗”故事。
“其一,在其土。”她伸出还沾着些许泥土痕迹的手指,解释道,“此树,学名‘宝莲灯’,源自南疆烟瘴之地,其性,喜微酸之沃土。
酸性能助其花青素之形成,是其开花之根本。
而此地之土,因靠近假山,山石多为石灰岩质,常年雨水冲刷,导致土质偏于中性,甚至微碱。
此等土质,虽能养其枝叶,却不足以催其花信。此为其一。”
“其二,在其邻。”她的目光,转向了旁边那丛茂盛的夜来香,“此为其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夜来香,其性霸道,看似柔美,其根系,却会为了争夺养分,不断向土壤中,分泌一种无形的碱性之物。
此物,不仅能改变土壤酸碱,更能抑制其旁邻之木的根系活力,使其难以开花结果。
此乃草木之间,无声的‘相克’之战。宝莲灯,正是被这强邻,欺负得‘不肯’开花了。”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将众人眼中那玄之又玄的“水土不服”,剖析成了两个具体而又可解的“病因”。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两位真正的养花大家——蓝夫人和于夫人,都听得入了神。
她们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听懂了这些花草树木之间,那无声的“语言”。
“那……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于夫人急切地追问道,语气中,己带上了几分请教的意味。
李子薇给出了她最终的、精准的“药方”。
“故而,欲使其花开,需双管齐下,顺其本性即可。”
“一,将这几株夜来香,尽数移栽别处,最好是远离三丈之外,以断其‘相克’之源。”
“二,于春秋两季,用我们平日里淘米剩下的淘米水,将其密封于坛中,发酵半月。
待其水质转酸,再兑上十倍清水,用以浇灌此树之根。
淘米水发酵后,其性至酸至柔,富含诸多花木所需的微量之物,最是能养其根,改其土。”
最后,她看着那株树,眼中带着一丝怜惜与鼓励。
“若依此法,无需外力,只需还它一个舒心的家。明年此时,此树必感君之恩,花开满树,累累如灯,以报今日知己之情。”
一番话说完,满场寂静。
随即,是蓝尚书和于夫人,发自内心的、不约而同的赞叹。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花谱!原来,这草木之间,竟还有如此多的道理!老身,今日,是真正地开了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