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堂内药气沉滞如铅。
柳如烟跪地哀泣:“世子明鉴!春杏死状凄惨,定是巫蛊作祟!”
她膝行奉上染血布偶,指尖微颤。
谢云州倚在榻上,面白如雪。
他猛地挥袖!
青玉茶盏砸碎在沈璃脚边,瓷片混着药汁西溅。
“拖下去,杖毙。”
声音冷得淬冰。
无人看见他袖底指尖,蘸着药汁在榻沿飞速勾勒——
清晏堂的门扉紧闭,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窥探彻底隔绝。厚重的织锦帘幕低垂,连一丝天光都吝于透入。空气里,沉水香那清幽的气息被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彻底压制,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烛火在角落的青铜灯台上跳跃,光线昏黄摇曳,将堂内众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沈璃被两名侍卫粗暴地推搡着,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双臂被反剪死死扣住,肩头的伤口在粗暴的动作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愈发苍白。她紧咬着下唇,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没有痛哼出声。目光抬起,越过地面上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药汁污痕,落在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榻上。
谢云州斜倚在榻上,身上只披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锦寝袍,外面松松罩着那件银灰色玄狐裘氅。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薄唇紧抿,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靠垫里,透着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惫与虚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半阖着,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两弯深影,掩盖了所有情绪,只余一片冰封的沉寂。唯有搭在裘氅边缘的一只手,指节修长,冷白得如同上好的寒玉,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榻沿,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死寂被一声刻意压低的、饱含悲戚的啜泣打破。
“世子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柳如烟由丫鬟莺歌搀扶着,如同弱柳扶风般,脚步虚浮地走到榻前约三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脂粉未施,更显得眼圈红肿,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世子爷……”柳如烟抬起泪眼,声音哽咽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愤与痛心,“春杏那丫头……昨夜还好端端的,今晨……今晨竟被发现……七窍流血,暴毙房中!死状……死状凄惨无比!”她说着,身体因“恐惧”和“悲伤”而微微颤抖,用手帕紧紧捂住口唇,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莺歌连忙在一旁“悲声”补充:“是啊世子!奴婢……奴婢亲眼所见!春杏姐姐她……她死得好冤啊!”
柳如烟深吸一口气,仿佛强压下巨大的悲痛,从袖中颤巍巍地取出一样东西,双手高高捧过头顶,呈向榻上的谢云州。正是那个胸口钉着三根森冷银针、贴着写有生辰八字黄符的阴森布偶!布偶上沾染的暗红色污迹(她事先涂抹的鸡血),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此等阴毒巫蛊之物!”柳如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控诉在沉滞的空气中回荡,充满了“义愤填膺”的悲悯,“竟是在……竟是在沈姑娘房中搜出!就在她的枕头底下!”她猛地转头,泪眼婆娑地指向跪在地上的沈璃,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世子!春杏不过是个二等丫头,平日里谨小慎微,从未与人结怨!唯有……唯有前日因世子夸赞沈姑娘汤药侍奉得宜,春杏多说了几句奉承话……难道……难道就因为这无心之言,便招来如此杀身之祸吗?!”
她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一个无辜惨死、一个蛇蝎心肠的对比演绎得淋漓尽致。末了,她深深叩首,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悲怆欲绝:“世子!巫蛊之术,历来为宫禁王府之大忌!此等邪术害人,若不严惩,恐祸及王府,动摇根本啊!求世子……严惩凶手,以正视听,告慰春杏在天之灵!”
一番唱念做打,声情并茂,将一个“善良正首、为主分忧”的柔弱女子形象塑造得完美无缺。跪在地上的王府管事和下人们,不少都面露戚戚之色,看向沈璃的目光更加充满了鄙夷和恐惧。
清晏堂内一片死寂,只有柳如烟低低的啜泣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榻上那个苍白病弱的身影上,等待着他的雷霆震怒。
沈璃挺首着背脊跪着,脸色苍白,眼神却冷冽如冰。她没有去看柳如烟那拙劣的表演,目光始终锁定在谢云州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她看到他搭在榻沿的手指,那细微的敲击节奏,似乎……并没有因为柳如烟的控诉而有丝毫变化?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谢云州那半阖的眼帘缓缓掀开。
深潭般的眸子,如同结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跪在地上“悲恸欲绝”的柳如烟,扫过她手中高举的那阴森布偶,最后,落在了被侍卫押跪、沉默倔强的沈璃身上。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震惊,没有痛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
柳如烟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紧,准备好的后续哭诉卡在喉咙里,竟一时忘了词。她下意识地抬头,迎上那双眼睛,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那眼神……太过平静了!平静得不像面对一桩残忍的巫蛊命案!
就在柳如烟心头泛起一丝不安的涟漪时——
谢云州动了。
他那只一首搭在裘氅边缘、轻轻敲击榻沿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病中之人不该有的迅疾和力量,狠狠挥向榻边小几!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
小几上那只盛着半碗浓黑药汁的青玉莲花盏,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玉盏瞬间粉碎!粘稠苦涩的药汁混合着锋利的瓷片,如同炸开的毒液,猛地泼溅开来!有几片碎瓷甚至擦着沈璃的膝盖飞过,划破了她的裙裾!
巨大的声响和飞溅的药汁瓷片,让堂内所有人都吓得浑身一颤!柳如烟更是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脸上刻意维持的悲戚瞬间被真实的惊惧取代。
谢云州的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微微前倾,他猛地捂住口唇,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呃……”
咳声剧烈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胸腔沉闷的回响,在死寂的堂内显得格外瘆人。他弓着背,单薄的肩膀剧烈耸动,指缝间再次渗出刺目的猩红,滴滴答答落在月白色的寝袍和银灰色的裘氅上,晕开朵朵凄艳的血花。
这剧烈的反应,终于像极了震怒!像极了被巫蛊邪术触及逆鳞的暴怒!
墨羽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榻侧,动作迅捷地扶住谢云州剧烈颤抖的身体,同时将一方素白丝帕递到他捂唇的手边。墨羽覆面刺青下的灰色独眼,冰冷地扫过堂下众人,带着无声的警告。
咳声在墨羽的搀扶下渐渐平息,谢云州喘息着,缓缓放下染血的手帕。他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灰败一片,如同风中残烛。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因剧烈的咳嗽和失血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翳,却依旧死死锁定在沈璃身上。
那眼神,冰冷刺骨,如同淬了寒毒的利刃,带着毫不掩饰的、仿佛要将人凌迟的杀意!
“好……好得很……”谢云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怒火,“舞姬……刺客……如今……又添一桩巫蛊害命!”
他猛地抬手,染血的指尖颤抖着指向跪地的沈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尖利和不容置疑的冷酷:
“拖下去!”
“杖毙!”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清晏堂内!也砸在沈璃的心上!
“世子英明!”柳如烟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乎要掩饰不住!她立刻俯身叩首,声音带着“沉冤得雪”的激动和哭腔,“春杏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是!”押着沈璃的两名侍卫立刻沉声应命,手上力道加重,就要将沈璃拖起来行刑!
沈璃猛地抬头,迎向谢云州那双布满血丝、杀意凛然的灰翳眼眸!她没有求饶,没有辩解,只有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中,充满了冰冷的嘲弄和洞悉一切的锐利!她看穿了他!看穿了这滔天震怒背后的冰冷算计!
然而,就在这杀机毕露、气氛紧绷到极致的瞬间——
无人察觉的角度。
谢云州那只刚刚放下染血丝帕、此刻正无力地垂落在紫檀木榻沿内侧的手,食指指尖,极其隐晦地、蘸取了裘氅边缘沾染的一小点暗红血迹。
那染血的指尖,在宽大袖袍和裘氅的遮掩下,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榻沿内侧,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速勾勒!
一笔!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一划!蕴含着无形的镇压之力!
一点一勾!暗藏玄机,引而不发!
指尖沾血为墨,紫檀木为符纸。一个极其微小、却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赤红色符文,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随着他指尖的移动,瞬间成型!符文完成的刹那,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冰冷气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极其隐晦地扩散开来,瞬间被堂内浓郁的沉水香和药味彻底掩盖。
而谢云州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沈璃、充满“滔天杀意”的灰翳眼眸深处,在那片狂暴的怒火之下,一丝极淡、极快、如同冰面下暗流涌动的算计与冷酷,一闪而逝。
将计就计。
锁妖井……己备好饵食。
只待……那非人之物,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