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道长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任怀民,说了很多遍,贫道不叫孤月,叫贫道胡道长!”
他后悔,年轻的时候为什么要取这么高洁的名号?
导致现在每被人喊一次就羞耻一次!
“还有!谁钓你了!”
他在书信里可什么都没提,明明是这家伙自己要跑过来,还要赖在他身上。
任怀民微微一笑,拍了拍衣角,振荡灰尘:“好,胡道长,那可以说一说为何近两日频频来信,同我炫耀你的道观了吧。”
明明是早己熟悉且描摹在心间的景色,却在近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写信向他炫耀,他又不是傻子,当然能察觉其中的反常。
倒是他的朋友,生了一副别扭性子,同他炫耀有可能,同他欲言又止,也很有可能。
他自然心生好奇,要过来瞧一瞧。
胡道长轻哼一声:“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任怀民环视了一圈这小小的道观,见绿植盎然,环境清幽,肯定的点点头:“确为事实。”
胡道长挺了挺胸:“所以呢,你也别嘴硬,明明是你想来贫道的道观,可别说成贫道钓你。”
任怀民唇角轻扬:“胡道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胡道长:他怎么这么不得劲儿呢?
任怀民却己经没理会他了。
他撑着竹杖不紧不慢的走到了药碾旁边,微微弯腰,驻足观看。
吭哧吭哧慢慢碾药的苏延抬头瞧了他一眼,抹了一下额头的细汗,拉过一个蒲团递过来:“叔叔,坐。”
任怀民也不客气,展了展长衫坐下来,然后用药匙舀了一勺被反复碾碎的药粉,观察了一下,点评道:“颜色不均,粗细不匀,尚有小结块,是用力不均,做的不好。”
苏延点点头:“确实不太好,我力气不够,耐力不足,便只是打粉也很勉强,但没事,多来几次再过筛就好,一定颜色均匀,无结块。”
“你知道你在打的是什么?”
“知道,是艾叶。”
“《神农百草经》中说,艾叶,主灸百病,利阴气,生肌肉,辟风寒,止血。”
任怀民偏头看向苏延,目光温和:“你跟着胡道长读过书?不,不对!孤月……不会教人。”
“谁不会教人了?”匆匆跟过来的胡道长反驳。
苏延却点点头:“胡道长确实己经不愿收道童了。”
胡道长清咳一声,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挽了一下袖子,煞有其事的点头:“对,我只是不愿收道童了。”
任怀民微微挑眉,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他曲起手指在膝盖上轻叩,目光在苏延身上不着痕迹的打量一遍,微微沉吟:“这么短的时日,所以……你记性很好,也很聪明。”
苏延眨眨眼睛,没说话。
“你……想读书?”
苏延眼神微动,然后乖巧点头:“很想,但家贫,且只有我爹同意了,暂时没银钱。”
他坦坦荡荡的说出来。
既无稚童的懵懂,也无懂事后的卑怯。
只是平静的表述,眼里甚至没一点为难,似乎笃定眼前的困境并不能阻挠他前进的脚步。
这样的心智,再加上这样的天赋,难怪别别扭扭的孤月会接连来信钓他了。
唯一算的上致命缺陷的,就是这孩子的身体。但这却也不一定是弱点。
至少,写信给他的孤月难道就没有因为他的身体升起一点怜惜之心吗?
他拍拍苏延幼小单薄的肩膀,眼里多了点笑意:“好孩子,那就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苏延心里可惜的叹息一声,却也并不纠缠留念:“多谢叔叔。”
他用药匙将药粉聚拢,然后碾起药来。
任怀民也没有走,他盘腿坐在那里,从腰间取下一个水壶来。同胡道长招呼:“孤……胡道长,特来宝地,求一壶水,不过分吧?”
胡道长听着他们的对话,开始疑惑的看了苏延一眼,又看了任怀民一眼,有些不解,只是念头微转,唇角就不可抑制的高高扬起。
这会儿听见任怀民的话,虽然很想驳他两句,但他这会儿心情好,又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还是接过水壶,去给这客人打水去了。
任怀民看着他昂扬的背影,回头冲苏延笑道:“胡道长是不是个很有趣的人?”
苏延思索了一下,点点头:“是的。”
怎么不算呢?
这一个人的道观香火并不旺盛,往来也只有些目不识丁的村民,更多的时候道观只有胡道长一个人。
这样的环境下,人的性格要么孤僻,要么生活的潦草。
但胡道长一个人也活的津津有味。
他种植,碾药,做早课,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并不因为一个人而就敷衍潦草。
平日里看着孤高冷淡,但实际心善温暖。
不然不会让他父亲以工抵银,断断续续为他医治了几年。
不然不会他在树荫下睡着,醒来看见的却是抱着他为他遮阳的胡道长。
嘴上说着不愿教他认字,仿佛被他胁迫,但断断续续也把藏书给他念了许多本。
虽是想解迷津,但教他练养生功法,也是一板一眼,严格要求。
“还是个别扭的心软心善的好人。”
苏延弯唇总结,看着任怀民道:“无道长,无我今日。”
没有道长,他今天不会在这道观里“遇上”这个任怀民。
任怀民一顿,随即笑起来,这会儿他面容柔和,更亲切了些,柔润透亮的眼睛里终于带了丝丝笑意:“确实是个好孩子。”
胡道长拿着水壶匆匆赶来,递过去给任怀民:“你的水。”
话落,他狐疑的看了一眼笑着的两人:“你们两个,在笑什么?”
任怀民接过,打开灌满水的水壶,仰头喝起水来。
苏延便回道:“我说道长是好人,叔叔夸我是好孩子,我高兴呢。”
胡道长唇角有些压不住:“哦……哦!”
任怀民喝着水,眼角也忍不住舒展开来:不止是个好孩子,还是个小狐狸崽子。
等晚上苏延被苏荣接回去。
任怀民同胡道长秉烛论棋时,他才漫不经心的道:“你想我教那孩子读书?”
胡道长的棋子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落了下去:“贫道可什么也没说,这是你说的。”
任怀民跟着落棋,忍不住笑:“行吧,确实是我忍不住上了钩。”
胡道长就捡起旁边的蒲扇扇扇风,脸上有点得意。
两人又安静了走了一会儿棋,任怀民又道:“可是你知道的,同书院递了辞呈后,这些年,我没准备带学生。”
胡道长嗤笑一声:“哦,所以就在你那宅子里醉生梦死?然后每到科举,随便抽几个资助。赌一把他们谁更有良心,以后照拂一下你那妻女,祖宅?”
任怀民这会儿笑意僵硬:“孤月……”
“哦,想说你那混日子由赵家资助的私塾?”
任怀民沉默苦笑:“我这日子真有那么糟糕啊。”
“金银丰富,内里空虚?”
“你自己没感觉么?不然你为何跑到贫道这道观里。”
“难道不是奔着乐子来的?”
胡道长翻了个白眼,一脸的我还不明白你的表情。
任怀民苦笑。
他了解孤月,孤月又何尝不了解他?
他揉揉额头:“那孩子确实很好,天赋,心性,定力,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毕竟也不是哪个五岁的小孩都能一下午专注做一件事的。
“只是……”
烛光“噼啪”一声,他的声音被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