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刚敲过三更,院外的脚步声便停在了篱笆墙外。
武植摸黑把铁锤往腰带里又塞了塞,那铁疙瘩硌得腰眼生疼——倒像根定海神针,压得心里稳稳的。
"武大郎!"粗哑的吆喝撞开夜的寂静,接着是竹条抽在篱笆上的脆响,"县太爷着我等查问白日里殴打豪绅的案子,开了门!"
潘金莲在炕上翻了个身,银镯子蹭着粗布被面发出细碎的响。
武植轻手轻脚拢了拢她的被角,油灯芯"滋"地爆了个火星,把她睡梦中皱起的眉头映得一清二楚。
他弯腰从灶膛里摸出个布包,碎银碰着铜子儿,在掌心叮当作响。
推开门时,三个衙役正举着火把往院里探。
为首的张班头腰间挂着铁尺,皂靴尖踢得门墩咚咚响:"好个武大,让老爷们在外面喝风?"
"班头见谅。"武植哈着腰把人往里让,布包往桌上一放,碎银在火光里滚出半圈,"小的刚睡下,实在没听见。"
张班头的三角眼立刻黏在银钱上。
他用铁尺拨拉着碎银,估摸着有二三两,脸色稍缓:"白日里你当街打了胡三,那是西门大官人跟前的红人。
县太爷说了,这案子可大可小......"
"小的知道。"武植从灶上拎起瓦罐,给三人倒了碗凉茶,"就是卖炊饼的本分钱,班头拿回去给兄弟们买酒喝。"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再说了,我那兄弟武松,过两日该回阳谷了。"
张班头的手在银钱上顿住。
武松的名号他早有耳闻,去年在景阳冈徒手搏虎的主儿,连县太爷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喊"都头"。
他干咳两声,把银钱拢进怀里:"那案子...明日我便回了太爷,说你配合得很。"
三人走时,篱笆外的脚步声比来时轻了许多。
武植关上门,见潘金莲正倚着门框,头发乱蓬蓬的,手里攥着他的中衣:"他们...没为难你?"
"为难不了。"武植接过中衣,指尖触到针脚的粗糙,"睡吧,明日还有得忙。"
第二日卯时三刻,王婆的笑声就顺着青石板路飘进了巷子。
她手里提个竹篮,篮里装着两个油亮亮的芝麻饼,一进摊子就拍着大腿喊:"大郎媳妇好福气!
你家大郎如今是阳谷县名人了!"
潘金莲正往筐里码炊饼,闻言抬头笑:"王干娘又来逗我。"
"谁逗你?"王婆挤到武植跟前,竹篮往案上一放,"方才东街米行的孙掌柜托我带话,说有人愿出二十两银子买你这炊饼摊。"她压低声音,"我瞧着像西门家的手笔,大官人新纳的小妾爱吃你家炊饼,说要把摊子盘过去专给内宅做。"
武植揉面的手没停,眼睛却眯了起来。
二十两够买半亩好地,西门庆哪会为口炊饼花这钱?
分明是昨日打了胡三,想用钱砸他服软。
他故意搓着手上的面渣叹气:"二十两...我这摊子本小利薄,怕是亏了。"
"哎呦我的大郎!"王婆急得首拍腿,"你当那是卖摊子?
人家图的是你这手艺!
再添五两,二十五两,我帮你应下?"她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活像只偷腥的老猫。
武植装出心动的模样,抓了块炊饼塞给王婆:"干娘且等三日,我和媳妇商量商量。"
王婆咬着炊饼颠着小脚走了。
潘金莲把最后一筐炊饼摞好,轻声道:"西门家...是不是要对付我们?"
"他们想捏软柿子。"武植用草绳捆好筐子,"可软柿子早碎了。"
日头过了头顶,武植的摊子前围了一圈人。
他故意提高嗓门,把炊饼往竹筐里一丢:"明日起我就搬去东街,那儿人多,生意能好些!"
卖糖葫芦的小顺子举着糖墩儿凑过来:"大郎哥搬东街,我也去那儿卖!"
"搬什么搬?"胡三不知从哪钻出来,脸上还带着昨日的青肿,"阳谷县的地儿是你想搬就搬的?"他嘴上硬,眼睛却往武植的筐子瞟——那筐底压着块磨得发亮的铁锤。
武植瞥了他一眼,继续收拾摊子:"我自个租的铺子,犯得着你管?"
胡三梗着脖子瞪了会儿,骂骂咧咧走了。
等他的背影转过街角,武植冲巷口的老槐树使了个眼色。
树后转出个精瘦的小子,是前日在赌坊输光钱被他救下来的刘二:"大郎哥,我夜里守着你家院子,保准没人摸进来。"
"好。"武植塞给他两个炊饼,"记着,只看,别动手。"
傍晚收摊时,潘金莲抱着个粗布本子跟在后面。
本子上歪歪扭扭记着今日的进项:"早市卖了三十六文,晌午卖了西十八文,王干娘拿了两个炊饼没给钱......"她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学着记的。"
武植接过本子,见上面画了好些个小圈,圈里写着"油钱""面钱",倒比他前世带兵时的账本可爱多了。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明日教你打算盘,咱们得把账算得明明白白。"
潘金莲的耳尖又红了,却没躲:"我还学着做炊饼了。"她从篮子里掏出个圆滚滚的饼,"虽然没你做得匀实......"
武植咬了一口,面发得有点过,却甜丝丝的:"比我做得好。"
第二日晌午,挑着货担的老周从城外回来,往摊子前一蹲:"大郎,我在十字坡见着你兄弟了!
那大高个,挑着两担盐,说是两日后到阳谷!"
武植的手顿了顿,揉面的力道重了几分。
他望向城南的官道,黄土路在日头下泛着白,像条蜿蜒的蛇。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混着远处的蝉鸣,挠得人心尖发痒。
"大郎哥?"小顺子举着糖墩儿晃了晃,"你笑啥?"
"没笑啥。"武植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仍锁着官道的方向,"阳谷这潭水,该搅一搅了。"
暮色漫上屋檐时,武植蹲在院墙上,望着县衙后巷的灯笼次第亮起。
刘通判的官轿刚进二门,轿帘掀起的刹那,他瞥见轿子里露出半卷青缎——那是西门庆昨日差人送的礼单。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腰间的铁锤贴着皮肉发烫。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尘土裹着草屑卷上官道,像条黄龙从天边涌来。
武植跳回院里,正撞进潘金莲端着的菜碗。
她手里的粥晃出半盏,却笑得眼弯成月:"武松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武植擦了擦她手上的粥,望向渐浓的夜色,"等他到了,有些事...该做个了断了。"
后巷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柄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