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班结束后的第一个集日,老赵头天没亮就敲我家院门:"丫头!跟车去县城不?供销社来了红糖!"
我正蹲在灶前煮野菜粥,闻言差点把勺子掉锅里。自打上回偷粮事件后,村里人进城都要打报告。
"王支书批了?"我掀开锅盖,蒸气糊了一脸。
"批啦!"老赵头笑得满脸褶子挤成一团,"说咱扫盲积极,奖励进城见世面!"他压低声音,"周同志也去......说是要买化学肥料。"
驴车吱呀呀上路时,东边天才蒙蒙亮。周景明坐在化肥袋上,膝盖上摊着本《土壤学》,眼镜片在晨光中反着冷光。陈卫国作为"监督员"蹲在车尾,正用新领的上海表对时间——上回那块在批斗会上被没收了。
"看啥看?"他发现我盯着他手表,立刻用袖口遮住,"这是组织信任!"
老赵头"呸"地吐了口痰,精准地落在陈卫国鞋尖前三寸:"信任你娘个腿!谁不知道你表叔......"
"吁——"
驴突然刹住脚步,差点把陈卫国甩下车。前面路上横着棵被风刮断的杨树,树干上趴着个穿补丁褂子的少年——是念秋!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溜出村,正在树上掏鸟窝。
"姐!"他猴子似的蹿下来,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鸟蛋,"给周同志补脑子!"
陈卫国一把抢过鸟蛋:"私藏禽卵,没收!"结果刚揣兜里,鸟蛋"啪"地碎了,蛋黄顺着他的新裤子往下流。
驴车在欢声笑语中继续前进。路过乱坟岗时,周景明突然指着远处:"那是什么?"
山坡上有几个佝偻身影正在刨地。老赵头眯眼看了看:"是刘寡妇她们......在挖野菜吧?"
"不对。"我数了数人影,"生产队今天不是修水渠吗?"
周景明突然掏出望远镜——天知道他从哪搞来这稀罕物。镜片里,刘寡妇正把什么东西埋进土坑,旁边张木匠在望风。
"停车!"陈卫国也发现了异常,"我去检查!"
他刚跳下车,老赵头就"驾"地甩了鞭子。驴车猛地蹿出去,差点把陈卫国带个跟头。
"你!"
"对不住啊陈同志!"老赵头扯着嗓子喊,"驴惊了!我们在县城等你!"
转过山弯,周景明突然说:"他们在埋种子。"
"啥?"
"我看见刘寡妇手里的布包......露出来的麦粒是紫色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分明是空间出品的种子!什么时候流出去的?
......
县城比上回来时更萧条了。供销社门口排着长队,戴红袖标的售货员在吆喝:"红糖每人限二两!要票!"
周景明去农资公司买化肥,我和老赵头排队买红糖。前面的大婶正跟售货员吵架:"俺家媳妇坐月子,多给半斤咋了?"
"毛主席说了,要计划供应!"售货员叉着腰,"你媳妇比毛主席还金贵?"
突然有人拽我衣角。低头看,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姐姐,要粮票不?"她掀开衣角,露出缝在内衬里的票据,"全国通用......"
老赵头赶紧把我拉开:"甭理!那是'票贩子',抓住要游街的!"
正说着,街角传来骚动。两个戴红袖标的押着个中年人游街,那人脖子上挂着"投机倒把分子"的牌子,牌子上还吊着串干辣椒。
"那是......"我眯起眼,"卖书老头?"
老赵头点头:"这倔老头,在黑市卖《养猪手册》,非说是科学。"
卖书老头看见我们,突然高声朗诵:"猪的饲料配比要注意蛋白质......"押解的人一把捂住他的嘴。
排队的人群突然安静如鸡。售货员趁机宣布:"红糖卖完了!"
一片哀嚎声中,周景明不知从哪冒出来,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半斤黄冰糖!
"化学肥料......换的。"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农技站那人......想买我的望远镜。"
回程的驴车上,陈卫国追来了,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看!组织特供面粉!"他得意地炫耀,"我表叔给的!"
老赵头突然"吁"地勒住驴。前方岔路口,刘寡妇和张木匠正在等车,脚边堆着几个湿漉漉的麻袋。
"哟,进城啊?"陈卫国阴阳怪气地问。
刘寡妇一挺胸脯:"王支书批的!去纺织厂换布头!"她踢了踢麻袋,里面发出"哗啦"的水声。
周景明突然跳下车:"我帮你搬。"
"不用!"刘寡妇像被踩了尾巴,一把抱住麻袋。拉扯间,袋口松开——哗啦啦滚出十几个沾着泥的......萝卜?
陈卫国狐疑地捡起一个:"这季节哪来的新萝卜?"
"暖......暖窖种的!"张木匠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差点笑出声——那分明是空间出品的紫薯,被他们用泥巴伪装成了萝卜!周景明眼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驴车再次上路时,陈卫国突然抽了抽鼻子:"什么味儿?"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怀里湿漉漉的面粉袋——袋底正滴滴答答漏着水,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酸臭味。
"哎呀!"老赵头一拍大腿,"准是淀粉厂那批掺锯末的劣质货!见水就化!"
陈卫国脸都绿了。他抖开布袋,里面哪还有什么面粉,只剩一坨灰乎乎的浆糊,还夹着几根可疑的木屑。
回村路上,驴车满载着欢声笑语。周景明悄悄递给我张纸条,上面写着:"刘寡妇在自由市场,用三个紫薯换了六尺布票。"
我捏着纸条,望向远处起伏的麦田。那些被偷偷埋下的紫色种子,正在春日的土壤里悄然生长。
夕阳西下时,驴车路过识字班的祠堂。黑板上还留着歪歪扭扭的"摸呃馍",屋檐下却新添了一窝燕子,正叽叽喳喳地叫得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