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百味淬

第10章 厝角头有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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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人间百味淬
作者:
有钊一日
本章字数:
6200
更新时间:
2025-07-07

第10章

方教授的红泥炉在嵌瓷工坊的廊下泛着温润的光,砂铫里的水正咕嘟着冒泡,像极了桑林深处某个被遗忘的泉眼。林珮珊蹲在八仙桌前,用尖嘴钳将釉彩瓷片剪成柳叶状,碎瓷屑落在她蓝布围裙上,恍若撒了把银河的星子。

“这是‘立嵌’,要先扎铁线骨架,再用草根灰塑出轮廓。”许少雄的片刀在瓷碗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锋利的刃口将碗沿劈成两半,“就像唱戏,得先搭好戏台子,角色才能粉墨登场。”他抬手将瓷片往灰塑雏形上一按,瞬间,一片龙鳞在午后的光线里抖开斑斓的弧度。

李岸凑近细看,灰塑的骨架上己嵌了半条青龙,鳞片的排列竟暗合着《营造法式》里的瓦当纹样。“这是‘九龙吐珠’的屋脊装饰,给新加坡粤海清庙复刻的。”许少雄说着,往瓷片边缘抹了层红糖水调的纸灰,“传统嵌瓷用的是糯米浆,现在改良成纸灰,黏性更强。”

林珮珊忽然首起腰,围裙上的瓷屑簌簌落在青砖地缝里。她的目光越过李岸,投向工坊外那座正在修缮的西点金古宅。厝角头的嵌瓷己拆得七零八落,出的铁线骨架像具待复活的恐龙化石,“细嫲嫲总说,厝角头的戏,演的是潮汕人的魂。”她从围裙口袋摸出个小布袋,倒出些银粉撒在瓷片接缝处,“这是银箔粉,等干了会像月光照在鳞片上。”

方教授这时端着茶盘过来,三个小若拳头的白瓷杯里,茶汤正泛着琥珀色的光。“来尝尝凤凰单丛,今年头春的蜜兰香。”他将茶盘搁在嵌瓷半成品旁,泥炉的炭火映着他镜片后的笑意,“泡茶如嵌瓷,讲究个‘稳、准、狠’——高冲要像飞龙取水,分茶得似关公巡城。”

李岸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上若隐若现的冰裂纹,忽然想起细嫲嫲家那只“知足常乐”碗。茶香混着纸灰和瓷片的冷冽气息钻进鼻腔,他忽然开口:“嵌瓷用的瓷片,是不是和老茶枝泡水一样,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林珮珊的钳尖在瓷片上顿住,她抬头时,阳光正斜斜切过她的侧脸,将睫毛的影子投在灰塑龙首上。“你说得对。”她轻声说,“这些碎瓷片,有的来自民国的碗,有的是清代的盘,每一片都带着前尘旧事。就像老茶枝,得经过几十年陈化,才能泡出那种沉到骨子里的回甘。”

工坊外传来老式收音机的潮剧唱腔,咿咿呀呀地唱着《荔镜记》。许少雄忽然放下片刀,从案头的陶罐里摸出块红绸布,“来,给你们看个宝贝。”他抖开红绸,露出个巴掌大的嵌瓷小屏风,上面是立体的“三阳开泰”图案,羊首的绒毛竟用碎瓷片的细边一片片嵌成,“这是我阿公年轻时的作品,那时候嵌瓷还只做屋脊,没人想到能做成摆件。”

林珮珊的手指轻轻抚过羊首的瓷片,忽然笑了:“阿公总说,嵌瓷是‘破镜重圆’的艺术。你看这些碎瓷,原本是残缺的,可匠人偏能用它们拼出完整的天地。”她转头看向李岸,眼里映着瓷片的光泽,“就像我们做的桑叶粿,要用最普通的米粉和桑叶,却能蒸出整个春天的味道。”

方教授这时往砂铫里续了水,炭火烧得更旺了。“林丫头说得对。”他用茶夹将杯底的茶渣拨进泥炉,火苗“腾”地窜起,“潮汕人最懂化腐朽为神奇——老茶枝能泡水,碎瓷片能成画,就连被海风蚀了的蚝壳,都能砌成墙。”

李岸的目光落在案头的嵌瓷工具上:尖嘴钳、片刀、灰匙,还有个装着银粉的玻璃瓶。这些工具看似普通,却能让碎瓷片在匠人的手里重生。他忽然想起老郑工坊的鱼锤,想起细嫲嫲灶台前的木杵,原来所有的非遗传承,都藏在这些看似平凡的器物里,藏在日复一日的捶打与拼接中。

夕阳的余晖漫进工坊,给青龙的鳞片镀上一层金红。林珮珊忽然起身,从墙上摘下件帆布围裙扔给李岸:“愣着干什么?来帮忙。”她将一块灰塑好的麒麟头推到他面前,“学着嵌龙鳞的手法,给麒麟嵌上鬃毛。记得用‘浮嵌’,瓷片要微微,才有风吹动的感觉。”

李岸接过尖嘴钳,手却有些发抖。许少雄见状,递来片边角料:“别急,先从最简单的试起。嵌瓷讲究的是‘心稳手准’,就像你们写文章,得先打好腹稿,再一句句斟酌。”

就在这时,李岸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掏出一看,是细嬷嬷发来的视频通话。接通后,屏幕里出现了细嫲嫲布满皱纹的脸,她身后是灶台和蒸笼,“阿岸啊,我蒸了新的桑叶粿,等你回来吃。”她凑近镜头,“你看,这次的粿皮特别通透,就像林丫头教你的那样。”

林珮珊凑过来,对着镜头挥手:“细嫲嫲,我们在学嵌瓷呢,等做好了给你寄个小屏风当礼物。”细嫲嫲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我们厝角头就缺个这样的宝贝。”

挂了电话,李岸的心里忽然涌起股暖流。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瓷片,忽然有了灵感。他选了片淡青色的碎瓷,小心翼翼地嵌在麒麟的眼眶处——那是颗用瓷片边角嵌成的泪痣,在夕阳的光里微微发亮。

方教授这时端起茶壶,往三个杯子里斟茶。“来,尝尝这第二泡茶。”他笑着说,“第一泡是‘初遇’,第二泡是‘相知’,第三泡才是‘相守’。”

李岸呷了口茶,这次的茶汤果然比第一泡更醇厚,喉间泛起淡淡的蜜香。他看着工坊里忙碌的身影,看着墙上挂着的嵌瓷作品,忽然明白:所谓非遗,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品,而是流淌在潮汕人血脉里的生活智慧。它藏在桑林的晨露里,藏在嵌瓷的碎光中,藏在工夫茶的三起三落间,更藏在每个平凡日子里的坚守与传承中。

暮色渐浓时,李岸终于完成了他的第一片嵌瓷。那是麒麟脖颈处的一撮鬃毛,用七片不同颜色的碎瓷片拼成,每一片都微微,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海风拂动。林珮珊凑过来,用银粉在鬃毛的根部点了几点,“这样就有了月光的感觉。”她说着,忽然用钳子尖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记住,嵌瓷的最高境界,是让死物活过来。就像桑叶粿,要让吃到的人,能从粿皮里尝到整个桑林的春天。”

方教授将茶盘收拾好,砂铫里的水己经沸腾。“该回去了。”他说,“明天还要去桑林采最新的桑叶,给老郑的鱼丸店做新的粿皮。”

李岸站起身,活动着发酸的肩膀。工坊外,嵌瓷修复的古宅在暮色中静默伫立,厝角头的“九龙吐珠”己初见雏形。他忽然想起林珮珊说过的话:“嵌瓷是潮汕人的史书,每一片瓷片都是一个故事。”而此刻,他手中的麒麟鬃毛,也成了这个庞大史书中的一个小小注脚。

离开工坊时,方教授往他们的口袋里各塞了包凤凰单丛茶。“带回去泡。”他说,“用潮汕的老茶枝煮水,味道更地道。”林珮珊翻了个白眼,“方教授就爱给人塞茶叶,上次去省城开会,他连行李箱里都装满了茶包。”

三人沿着石板路往回走,远处的桑林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李岸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古宅的厝角头。那里的嵌瓷工匠还在忙碌,他们的剪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在屋顶上跳着无声的舞蹈。他忽然伸手,轻轻握住林珮珊的手腕——那里有道新结的痂,是今天嵌瓷时不小心划伤的。

“疼吗?”他问。

林珮珊低头看了看伤口,忽然笑了:“不疼。这道疤,会成为我嵌瓷生涯的第一个印记。”她抬头看向他,眼里映着万家灯火,“就像你的‘李嘴毒’,会成为你写潮汕故事的第一个标签。”

晚风送来桑林的清香,混合着工夫茶的醇厚与嵌瓷的冷冽。李岸忽然觉得,这就是潮汕的味道——是破镜重圆的坚韧,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智慧,是时光沉淀后的通透。而他手中的嵌瓷麒麟,仿佛随时都会在某个清晨,抖落满身的碎瓷片,化作真的祥瑞,跃入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老郑发来的消息:“鱼丸店的粿皮又不够了,明天多采些桑叶来。”林珮珊看了眼消息,忽然拽住李岸的袖子,“走,明天我们早点去桑林,采最新鲜的桑叶,再给细嫲嫲带些嵌瓷的碎料,让她在灶台前拼个小装饰。”

李岸任由她拽着往前走,心中忽然涌起股暖流。他知道,无论未来走到哪里,潮汕的桑林、嵌瓷的工坊、工夫茶的炭火,都会是他永远的根。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嵌在碎瓷片里的故事,终将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随着桑叶粿的蒸汽,随着工夫茶的清香,随着嵌瓷的金光,一一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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