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港。即便是默念这个名字,舌尖也仿佛沾上了某种咸腥、粘稠、来自不可名状深度的淤泥。它匍匐在伊洛瓦底江三角洲的怀抱里,但绝非安眠,而是如同某种巨大、腐烂的海洋生物,在湿热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沉重地喘息。
白昼,阳光像熔化的铅水般倾泻,灼烧着扭曲的码头栈桥。那些木桩,深插入浑浊得如同胆汁的江水中,早己被蛀蚀、霉变,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近乎活物内脏般的暗紫色。水面并非清澈,而是翻滚着油腻的彩虹色薄膜,下方沉淀着数个世纪的污秽——不仅仅是泥沙和垃圾,更有被遗忘的仪式残留物、可疑船只倾泻的渣滓,以及……或许还有别的东西。那水下,总像是隐藏着无数蠕动、纠缠的阴影,比最浓稠的墨汁更黑,偶尔搅动起一串巨大的、不祥的气泡,散发着铁锈、鱼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腐败混合的恶臭。
马库斯穿着白色亚麻西装,胸前并没有戴着那枚蟾蜍徽章。一条浅灰色亚麻休闲裤,黑色的人字拖坐在码头不远处的“Maw You Cafe”里。一杯加满冰块的越南咖啡。一杯浅褐色的茉莉冰茶。他低着头,用手指快速地划过iPad的屏幕。眉头时而轻轻皱起,时而嘴角会泛起嘲笑的涟漪。
终于他把iPAD随意地放在桌子上,抬头从露台看向远处不远处的港口。沿岸边,殖民时代的建筑如同巨人朽坏的骨骸。宏伟的维多利亚风格外墙上,华丽的雕饰己被潮湿和盐碱啃噬得面目全非,扭曲成狰狞、痛苦的表情。窗户空洞无光,如同骷髅的眼窝,凝视着江面。阴影在这些建筑的缝隙中异常浓重,仿佛具有粘性,吞噬着光线。
在那片深邃的黑暗里,有无数细小、湿滑的东西在蠕动,发出几乎低于人类听觉极限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马库斯有些不悦地端起咖啡,轻轻酌了一口。
戴着墨镜的女人穿了简单的白Tee和黑色仔裤,黑色帆布鞋。深褐色的长发在阳光里会闪着微微金色的光泽。她小心翼翼走到马库斯身后,屏气凝神地站着。
“吴敏杰目前在哪里?”
“去暹粒市的路上。”
“那跟我们之前的猜测一致。蒲甘的佛塔只是一个封印。现在暹粒市又另外一个。”
“吴哥窟?”
女人身体因为震惊,略略站首。马库斯放下咖啡,转头微笑着看着女人微微惊讶的脸。
“我们每年捐上百亿给教科文组织,不就是找这些旧神的居所?这群废物。”
“博士,所以我们这次去蒲甘,不是去找撒托古亚?”
马库斯略作沉思摇了摇头,又拿起茉莉冰茶放在嘴边,喝了一口后。把杯子放在小桌上,用手指敲击桌面,示意女人坐下。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撒托古亚。这里只是它次级眷族。而且只是守护封印的作用。”
女人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看着马库斯,有些兴奋又有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守秘者带我们去蒲甘,只是为了要唤醒它们,让它们认为我们是破坏封印的闯入者。”
“可是它们没想到命运这次没站在它们那边,当然也没站到我们这边。”
马库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悦地再次拿起iPAD。快速地扫到一张照片,巨大的光球里有一张亚洲男人的半脸。看的到他挑衅地看着镜头,嘴角有讥讽的笑。
“我要知道这个人全部的信息。不管什么代价。”
女人点了点头。
“我己经向当值执事汇报了。他们会尽快处理这个事。”
马库斯不以为意的放下iPAD,看着女人摇了摇头。
“这些人在政府和华尔街待惯了。把光明会当成公司了。这么简单的事还要什么OA流程。难怪之前的“清除计划”无疾而终。吴敏杰肋骨上的印记查的怎么样?”
“是古希伯来文。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有趣。这是圣经里上帝用亚当的肋骨创造里夏娃后,亚当在伊甸园里找到夏娃后说的一句话。吴敏杰并不是次族眷族的后代却可以融合青铜佛佛成为活的封印物。看来跟他肋骨上这段文字有关系。交代下去,密切注意吴敏杰的动向。”
女人站起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昨天。曼谷市中心发生轻微地震,震中在地下20公里。”
“告诉他们,就按这次大地震的余震处理。让他们通过系统多发几遍预警信息给市民。每年花那么多钱帮他们做通信系统。结果还是这么烂。这帮蠢货的吃相太难看了。”
女人厉害。马库斯又开始有些懊恼起来。
码头上,苦力们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他们的动作僵硬、重复,眼神空洞,瞳孔深处似乎映照不出任何岸上的景象,反而像是沉入了江底那片永恒的、令人疯狂的幽暗。汗水浸透他们褴褛的衣衫,但那汗水似乎也带着江水的污浊色泽。他们的低语声被轮船汽笛尖锐的哀嚎、起重机生锈关节的呻吟以及江水永不停歇的、带着吮吸意味的拍岸声所淹没。那汽笛声绝非普通的宣告,更像是某种深潜巨兽在痛苦或呼唤时发出的悲鸣,穿透耳膜,首刺大脑深处。
阳光在天边拉出一道晚霞,血红色地浸透西周的云彩。
黄昏是噩梦的开始。当那颗病态的橘红色太阳沉入远方污浊的地平线,一种非自然的、带着荧光的绿色便开始在江面上蔓延,如同巨大生物流淌的体液。雾气升起,不是纯洁的水汽,而是粘稠、油腻的瘴气,带着咸腥、腐殖质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远古海底墓穴的气息。它扭曲了视线,让近在咫尺的货轮轮廓变得模糊、膨胀、蠕动,仿佛潜伏的利维坦。岸上的灯光在雾气中晕染开来,形成一个个扭曲、跳动的光晕,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不怀好意的独眼。
夜晚,港口才真正苏醒。江水在无月之夜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生物磷光的微亮,水面下巨大的、难以辨识轮廓的黑影无声地滑过,搅动起漩涡,散发出更浓烈的非人气息。风,带着江水的低语,穿过破败的仓库和生锈的集装箱丛林,那声音不再是风声,而是夹杂着难以理解的喉音、湿漉漉的喘息,以及仿佛来自深渊的、遥远而疯狂的笛声。你可能会在某个废弃码头的尽头,借着污浊水面的反光,瞥见一些难以言喻的轮廓——扭曲的肢体?巨大的鳞片?还是仅仅是淤泥和水草形成的、亵渎神智的幻影?理智会尖叫着让你否认,但骨髓深处的冰冷恐惧却告诉你,那绝非错觉。阴影在蠕动,它们似乎有自己的生命,比夜色更深沉,在无声地聚集、流淌,向着那些灯火通明却更显孤立的人类区域缓慢渗透。
深夜,马库斯在港口边的一个豁口处,脱光了全部的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他赤裸地沿着缓坡向水里走去。他的后背有古铜色的纹路在闪闪发光。仔细看那是一只蟾蜍的图案,它或凹或凸地在马克思后背的皮肤里起伏,像是活物不停地呼吸。一声野兽一样的嚎叫在港口的上空炸开。惊起港口不远处栖息的鸟群,它们慌张地结成一群,在空中盘旋发出不和谐地惨叫。
就这一刻,在这里,文明的外壳薄如蝉翼。仰光港,再也不仅仅是一个装卸货物的场所。它是通往某个不可想象深渊的裂缝,是远古遗存于现代世界的一块溃烂的伤疤。每一次潮汐的涨落,都像是那个沉睡在江底泥沙之下、或在遥远星海之外的可怖存在的脉搏。它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吞吐着被诅咒的江水,耐心地等待着……或者,它早己醒来,只是我们渺小的感官无法理解祂那超越时空的注视。踏入此地,你便踏入了旧日支配者无形的触须范围之内,每一步都可能踩碎理智的薄冰,坠入那污浊江水中永恒的、非欧几里得的噩梦。